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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 · 來時



    歸去 · 來時



    當袁夢澤第七遍落淚的時候,他決定以後不要再落淚了。遠處的太平洋波光粼粼,午後的陽光灑在海平面之上,在潮汐中,他明顯能看見有兩層的顏色,上方是深藍的,下方是清透的藍綠色。大自然奇異的畫面,在海島,他耳聞附近山間,風吹過枝葉、松鼠穿過、鳥叫聲的細微聲響。



    這是有節奏的和鳴。

    他轉校的時間不長,正因為去了市立中學,那兒的學生都更加有錢和時髦。韓國的流行男團、奢侈名牌,他很陌生,而且一到放假,同學們都出國玩,日本、韓國、新加坡,他只能回到自己的家鄉,相隔有一百多公里。

    平時在學校住,光是學費和住宿費、生活費,就夠他捕魚維生的父母省吃儉用好久。宿舍是八人間,相處和諧。他的室友李立軒,很佩服他的博學多才,尤其中文系這一科成績好,連作文,每次都只扣三、四分,填空簡答題閱讀題全對。

    他說,你是學中文的天才啊,寫的作業記得借我抄下。

    袁夢澤說,作文也要抄嗎?

    他說,作文也要,不對,借我參考一下。

    偶爾,李立軒也會對他說:“我聽說,讀中文系的,以後也只能當個小文員,沒什麼出路的。”

    “沒出路”這句,是班上同學嘲笑他的話柄。格格不入的人是會被大家嘲笑的,以嘲笑來消除他天賦與別人的區隔,以嘲笑來顯示,他們和大文人夢澤,完全是一樣的人,甚至更高尚。

    一到放假他就想回家,他對這所學校沒有半分眷念,在這裡,膚色、籍貫、外貌、天賦,都成為了被人取笑的話柄。

    他盡量隱藏生活的痕跡,被人注意到是一件痛苦的事,“唐宋八大家”、“李詩仙”、“之乎者也之乎者也”,同學們反覆拿頭銜嘲笑他。偶爾成績優異需要領獎,他灰溜溜地低着頭,快速和校長握了手,雙手領取獎狀離開。

    他聽到了潮汐聲。

    在傍晚之下,一陣一陣的浪潮往海岸打去。層疊的浪花之中,有夕陽的痕跡。海島大多數時候都是極其安靜的,他在這萬籟俱寂之中,獨坐很久,神思不知翻越了多少山水。少年的痛苦是身邊人閱歷的不足,他想去到外面的世界,有人理解他的世界,有人的能力和他一樣好,以至於他在其中不會被當做異類的世界。

    “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恆。”——《百年孤獨》

    他在情書裡寫下自己引以為傲的詩句,他掏空心思的幾段話,交給了那個女孩,在他十八歲的時候。

    考上了另一座城市的大學,離家兩千公里路,這次連海水都不能經常見到了。他遇見的是北方的颯颯冷風,白雪將天地連成一片蒼茫的世界。沒有溫馨而潮熱的亞熱帶氣候,沒有魚兒翻越在海面,也沒有成群的羊兒走過。

    只有雪,連綿荒漠似的白雪。

    女孩被他的才華打動。幽默、才華,的確是一個男人值得稱頌的內在品質。

    林容與是藝術生,學油畫的,她對袁夢澤說:“我的家鄉就在北方,但是這兒比我家鄉還要更加荒涼。有時候它冷得讓我受不了,有時候我耳朵都要掉下來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這?”

    “跟你一樣呀。這裡有最好的學藝術的學校,我就來了。在我們那裡,也沒什麼人學美術,都說沒前途。所以來這兒就好多了,放眼望去大家都是一樣的,你呢?”

    “我也是。”

    他想起了自己整個班級的同學,全都是學中文的,精益求精,把這個科目鑽研得比他更熟練。他的室友,戴着眼鏡,皮膚蒼白的那位,將整本周易讀透了。

    老師隨口問他《周易》旅卦的上九,他真的能夠即刻回答:“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後號啕。喪牛於易,凶。”

    那個室友也是個怪人,若非不是他那樣的才華,能支撐他在中文系斬獲前幾名,發表論文再保研。以他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僻,孱弱而蒼白的身體,很難在這個一切要求健壯、強大的社會生存。

    或者說,在生活裡、家庭中被邊緣的人類,都聚在了這所大學裡。

    就連台上講課的教授,講着“幫滂並明、非敷奉微、端透定泥”的古漢語三十六字母這種冷門知識,也從未在這個邊緣之境離開過。他們以這種形式生活了幾十年,即將邁入古稀。

    他在中文系讀書,大家都是各讀各的,偶爾相逢,只是淺談幾句。

    大多數時候,學藝術的林容與,都會來找他。兩人一起吃飯,逛街,去書店。女朋友不愛看文字,他嘗試過讓她陪自己讀福柯或者班雅明,但是她讀了沒幾頁就犯睏了,昏昏欲睡。

    她說比起文字,鮮艷的圖像更能刺激到她的記憶。給她看長篇小說,她記不住劇情,可是給她看圖像、地圖,她能牢記多年不忘。

    最親密的情人,在彼此最重視的地方,失之交臂。他該忍受這些的,世界上沒有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個體。可是,無法理解他興趣所在,怎麼能明白他過往十幾年來的痛苦,寂寞的旅程,他那些幽暗又飛躍的思緒呢?

    兩人為此爆發過很多次衝突。直到後面他已經放棄為了自己的興趣爭辯。

    那段時間,北方的特大暴雨和山洪到來了,他們一個多月沒有見面。他乾脆去了一趟旅行,在平靜而山水秀美的地方。

    山中寂靜的日子,和慌亂的北方完全不同。在那裡,他連手機都隔絕了,大多數時候收不到訊號。每天,他都在道觀裡,看水池的龜,看花開,看天上飄動的白雲。他和道觀的女道士江微認識了。

    江微是大學剛畢業,來道觀拜了師,日常要修行、讀書、做飯、打掃等,和他聊天的時間並不多。經常他要在吃飯的時候,或者深夜時分,她上完課回自己的住宿,兩人才會聊上一會兒。

    她說:“為什麼你來道觀?”

    “因為喜歡老莊。”

    “每個來道觀的人都是這麼說,因為要脫離世俗,覺得外面世界太紛擾了,云云。”江微將拂塵拿到另一邊。

    “那你覺得呢?”

    “這裡和外面世界一樣,我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

    “這裡清淨點。”袁夢澤說。

    “道觀也一樣要學習,有職位,有等級,亂的從來不是外面的世界。”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際的東西我處理不了,我沒法和這個世界相處。”

    “道在屎溺之中。”

    他沉默了,可是一口氣堵着,他又不願意服輸。他心想我過往的歷史,你怎麼懂呢。明月將寂靜的山林,照得更加清晰,裡裡外外,沒有遁形之處。

    江微說:“你知道來之前一年,我在幹什麼嗎?”

    他側耳聽見了山林間細碎的夜聲。

    “之前一年,我父親去世了。他患癌幾年了,我曾經休學去照顧他,後來他還是病情惡化,離開了我們。當然他太痛苦了,這對他和我們家人來講也許都是解脫。很長一段時間我好像處於朦朦朧朧的狀態,過去無所謂,未來也無所謂。那時我在準備畢業論文,我是物理專業,實驗室的數據一直做不到理想的結果。日子越來越近,過去半年的心血都要白費,導師對我說了很刻薄的話。”

    他一時無言。

    “我患上了抑鬱症,不想下床,不想做事,甚至想過輕生。我還剛好跟男朋友分手了,談了四年,都要訂婚了。對方出軌,我就分手了。”

    大量生命的經驗堆疊在一起,因為重量,形成了痛苦。他不知如何反應,或者表達安慰:“你沒跟別人傾訴?”

    “我爸去世的時候,家人也很痛苦,加上身體也不太好。沒有人必須承受我的苦難,我朋友比我更艱難,他們也有難言之隱。別人會傾聽你的感受,但他們自己的生活也不好過。抑鬱症這個病是自己要解決的。”

    “後來進了道觀。度過了很多難眠的深夜,身上的病痛發作。我才悟到,萬物都有自己運作的規律,也許這是我的規律。”

    他沉默了一會兒,“所以你進入道觀的原因是這個?”

    “嗯。萬事皆有它發生的緣由。我也成長了很多,反正沒有從前的活力了,對外在也有悲觀的看法。莊子的學說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現在我又覺得,老莊的思維灑脫,得到精神上的自由,無視外在環境給人帶來的痛苦。百年之後大家都會死,宇宙最終也會變成虛無,塵世的一切細節和爭鬥,都沒什麼意義。”

    那晚和江微聊完回去,他整晚睡不着。他想起大學時,有老師為他測字,他寫了一個“走”。老師說,他的字,整個都往後倒,這是回顧前程往事,無法向前啊。

    走啊,又不斷往後看,人生就停滯於此了。

    他數日閒居山中,閱讀了周易、數術、老莊,還有西方的語言學論著,他有一日發現,文字就是符號,符號就是那個人。人潛意識裡的東西,全都會反映在他所寫的符號裡。

    他當下畫了一個符號。泥土中的圓,清晰可見。

    過往之事仍然在午夜浮現,隨着回憶的次數越多,往事已經困擾了他現在的生活。每個人的當下都是過往的累積,當下又鋪墊了未來的軌跡。所以現在,即是過往、未來。

    在山間重新回到城裡。喝奶茶,吃炸雞,他第一口喝下去,差點吐出來,死甜的工業味道,再吃一口炸雞。本來吃多了山上的純天然蔬菜和食物,他想念炸雞香噴噴的味道,想念得不得了。當他一口下去,他覺得好難吃,好像在吃發爛的死肉一樣。

    他又花了整整半個月時間,才習慣了城市的炸雞。

    袁夢澤又收到了林容與的訊息,原本他以為兩人已經分手了。

    她約他在湖邊見面。

    也就是那個大雪紛飛的北方的校園,兩人第一次約會的湖邊,他將《百年孤獨》的句子,寫在情書裡,遞給她。“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恆。”

    是的,人生唯有孤獨永恆。但她不甘心就這樣結束,她知道自己內心的想法。

    “對不起。”

    他開始便是這句話。在山間的日子,他成熟了,眉目間少了一抹焦慮。

    “我也對不起。”她說,湖面平靜。

    “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和你之間有很大差距,這種差距不只是專業,也是心理,更擔心一些未來的事。現在覺得,很多事情無關緊要,是我自己太執着,太鑽牛角尖了。”

    她眼眸濕潤了,她何嘗不是這樣。

    “我也一直在想你。”

    她一直思念他,並未假手他人。她相信這一點,相信對方也是如此,“以前我也覺得你應該要了解我的專業,懂我說的東西。後來發現,學美術的,也未必能聊到一塊。我只要我們心靈軌跡相同就好了,我只要我們的生命姿態可以達成和諧。”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她鼻尖上有一片微風送來的花瓣。

    他輕輕伸手為她拂去,又低頭吻了她。他說:“其實,你說你不懂文學,我倒不見得。”

    “是嗎?”

    兩人相視而笑。

    她過了一會兒,又問:“等會兒去做什麼?”

    “去美術館看展覽吧,你不是一直想看那個意大利畫家的作品嗎?”

    “對對對。”她興高采烈地說,挽住他的手臂,“最近在山裡過得怎麼樣?”

    “看書,沒什麼特別的。你想測字嗎?我最近鑽研學會了測字。”

    “哇!好厲害,和算命一樣嗎?”

    “嗯。中文系多少都要會點測字嘛。文字在方格中,左下角寫的是母親,右下角是父親……”

    他們一邊走,一邊閒聊。兩個寂寞的人,在蕭條中走到一起,也足以慰風塵。

    昨晚,他又夢見了家鄉。無聲的海灘,只有潮水蔓延過腳踝,四周風聲颯颯,萬籟有聲,那是葉在低語的聲音。不知道阿媽在那裡過得如何了,不知道阿爸的病好一點了沒有。

    他所住的海島一直都是封閉的,是生生不息的,時間是靜止的,一代又一代,他爺爺在海島捕魚,他母親也在海島捕魚,她的孫子輩也會在那裡捕魚。直到二月到六月的飛魚季,大批遊客前來觀光,他們會在月光下捕捉閃閃發光的飛魚,將豐盛的魚類做成飛魚的餐點招待觀光遊客。

    這就是他們家鄉的生活。海島永遠是這樣的,無論他要歸來,還是離去,海島永遠都會在那裡,是無聲的。

    海島就是海島。

    他趁放假時,要回去看看父母了。



    以    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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