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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靜觀種種不平靜

    平路靜觀種種不平靜



    我能確切地指出靠近平路的時刻。那在一九九七年秋季,我在《時報周刊》資深主編高靜芬的推薦下,擔任周刊編輯,賀景濱、林彧、張國立成了我的上司。編輯檯與採訪組、攝影組之間有一條寬敞走道,幾個人來來去去,“平路”被小聲討論、也被揚聲喧嘩。

    “是我知道的作家平路嗎?”我請教同事,他點頭說,時報周刊根本可以成立一個平路粉絲團。任職八卦周刊的難處是,不知道同仁所說是八卦或卦象。從周刊報道驗證此事不假,平路《玉米田之死》、《紅塵五注》已是名篇,為許多小說初寫者提出指南,周刊邀訪作家或邀稿,清新藝文平衡周刊重口味,平路才貌雙全自然在列。

    邀約的好康當然沒有我的份,再怎麼望穿秋水,來的只有冬天,而我過了那個冬天離職當奶爸,平路於我再度成為印在報紙上、書籍上的名字。回首短暫編輯時光,總覺得平路依稀來過,但人群簇擁,墊起腳尖也看不到側影。

    真正親見平路姊,是幾回在評審會議上,聆聽平路時一切都緩慢了。她姿體語言慎重,脖頸、雙手極少擺動,若我是過動悟空,她便是自在如來,開口前,話語琢磨再三,再緩緩道出,謹慎語調讓發言更有份量,氣質優雅美麗,現場香氛流動。有一回評審後共乘高鐵,聊着各自往事,我傾訴母親幾年前過世,留下深深遺憾,平路姊安靜聆聽,雖是多年過去了,我才知道她當時正撰寫《裸露之心》,傷與痛,更多更深。

    二○二二年冬天,收到《聯合報》王盛弘邀約,撰寫平路短篇精選《蒙妮卡日記》書介,知道這事挑戰但馬上應允。寫作者多“悔其少作”,悔敘述缺乏風格、悔挖鑿僅及皮毛、悔人物與情節的驅動失去平衡、悔說故事的腔調葷素不拘,不挑食,卻沒有長得又美又壯,悔去年所寫的作品,不過幾個季節再沒有人記得。

    重看平路《蒙妮卡日記》十五篇小說精選,我想到的是“悔”與“不悔”,需得更多的對峙、對話或者對撞,才能在二十幾年後鄭重說服自己,再出版一回吧。

    《蒙妮卡日記》名作甚多,〈百齡箋〉、〈玉米田之死〉等,是我輩進入小說大門時,就會看到的門神,一旁站着女人、另一邊則是人事。

    第一輯主角都是女人,女人們當然更老了,留下的故事、情節跟心理內涵則非常青。嫁入豪門、享受富貴,婚姻被當作女人的終點站,〈凱莉與我〉指出終點只是休憩,之後還要發車,寂寞是最常去的路線,沿途中,傷心、遺憾、願景都會一一上車,談着走失的青春跟孩子。說着說着,妮妮便活了起來,她不喝過期牛奶、即將出外留學,一個幽靈不斷述說後,跟着陽世時間長成該有的樣子,長成蒙妮卡。

    女人被隔間,一格格展現時有她們的長與寬,突破方式是深邃、細膩,以及敘述的或左或右,拼貼、錯落、潛意識或者社會史敘事,現代主義與後現代混種,炫麗的技藝安置在女子二十四吋腰身,成為曼妙的移動,這正是當時我體會不到、而今終於看了幾眼的門神,這樣的門當然值得一開再開。

    平路的政治與歷史書寫是另一種閃亮,我統稱為“人事”,因為政治早晚消逝,歷史不經溫習、敘述,也會被快速遺忘,我便用人事來看〈百齡箋〉等指涉時事的作品。〈百齡箋〉出入史實與虛構,以第一夫人為主述,名位、繁華都空泛,歷史走遠,真正滿出來的是一個女子的心聲。我們不再在意她是第一或第二,而看到她是一個“人”。這樣的“少作”,早已洞悉人世跌宕,穿透時間,在每一個下雨處形成灘頭。

    我由書而人認識平路,她上台領取文藝大獎,謙沖無損巨大,在筆會大會上,平路與女作家們圍坐一桌,頭壓得低低笑得甜美,剛得了幾個大獎肯定,麥克風沒有長胖,讓自己變小再變小。我想起她以“路平”本名,為社會為公義提出各樣建言,論見有稜有角,陳述的姿態卻很安靜。

    平路小說《黑水》改編自殺人事件,我曾經寫過短評,“生者告別生涯,死者也告別生涯,各自的恨,都還在潮水間拍打……平路當時不在現場,但事後必定流連現場,不為血而為了雪;為了一寫人心的水位”。行者平路,把一路顚簸踩進間隙,關於他者與自己。

    美麗會長皺紋,靜觀卻不會,而且可以養出高度,為一切未定的風波找好停泊。被八卦周刊討論着、被獎項跟喝采圍繞了,平路未曾晃動。這一切跟我多麼不同哪,還好平路沒有白來,幫我在處世與文學大門上,按下手印。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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