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幕末的大雪 艾美 · 史丹利的《江戶城裏的異鄉人:一個幕末時代叛逆女子的一生》是我今年讀到最好看的一本非虛構文學,簡直是關於一個幾乎淹沒在歷史中的女子常野的一部小說。 常野是越後地區一個普通寺廟的住持之女,按說她的命運不會有多特別,就像她的姐妹一樣嫁一個當地的好人家,相夫教子寂寂終此一生便是了。然而從這個寺廟所存留的大量文件和書信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叛逆、獨立的女性肖像,這樣一個肖像完全不同於她的同時代其他文本所塑造的女性。 也許“悲劇”起源於常野的母親,她在常野十二歲的時候就倉促把女兒嫁出去,尚未成年的常野在夫家混混沌沌地度過了十五年——這十五年缺乏記載,但我們可以相信常野的日子不會好過。年紀太小的婚姻近乎強姦,常野從此落下對婚姻的厭惡和對男女關係的判斷失準,這兩點伴隨她一生。 對婚姻的厭惡,是雙刃劍。命運戲弄她,因為二十八歲就離婚,她接下來還被安排了第二、第三次婚姻,無一不以“退婚”或者“休妻”告終。這可見幕末時代依舊的男女極度不平等,但也可以看到常野之剛烈不馴。 習俗家規改變不了,那就索性改變生存的地方,江戶於是成為一個解放力量。常野以近乎私奔的形式,與一個相識的小和尚開展了徒步前往江戶之旅。這段旅途語焉不詳,但肯定沒有松尾芭蕉“奧州小路”那種俳句之旅那麼優哉遊哉,男女畢竟不一樣。在常野斷續的透露中,我們可以猜測那個和尚動了凡心,強行佔有了常野——理由跟現在的渣男如出一轍,他覺得一個女性選擇獨立上路,就肯定是個不檢細行的蕩婦。 常野面對這個不友好的世界,唯一的武器是她識字而且愛寫,而她有一個“惜字”的家族。書信的意義,在日本本來就非同小可,是劃分階層的一道門檻。新潟縣立文書館的石神村“林泉寺文書”中,關於常野的文書佔了一百三十件。這使常野成為了一個民間的清少納言,寫下自己的《枕草子》;使她有別於所有這些過客一般的男人,包括她離開又不捨、重合的最後一任丈夫博輔。 “常野留下的遺產是江戶這座大城市,這是她的抱負,也是此生最大的成就……她或許認為是在江戶的經歷改變了她,但同時她也形塑了這座城市。”書的後半部都是常野在江戶求生的輾轉挪移,費盡心力之餘,她成為新一代女性的急先鋒。常野無數次掙扎在貧窮的邊緣,但她都沒有放棄江戶,因為她知道這是那個時代那個日本當中,她唯一能做自己的地方。 那一場幕末的大雪,紛紛揚揚不休不歇,絕不能掩蓋掉常野的足跡。與其說她是江戶城裏的陌生人,還不如說她是新世界的第一人,象徵着所有不甘的、叩門的衝動,萬幸的是它沒有輕易被撲熄。我多麼想從遍地的灰燼或者是新雪中,抱起這個衣衫單薄但骨骼堅硬的奇女子。 廖偉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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