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園記事 泡乞丐 一百二十四年前,澳門政府頒行《乞丐章程》,自一九〇〇年六月一日起,除非領有西政務廳或華政務廳乞丐憑照者,一概不准在澳門行乞。申請者的資格限定為本澳生長及在澳一連居住五年的人,必須查明沒有能力謀生,又未得善堂收養或施捨者。憑照是一塊硬牌,以葡文或華文寫上“乞丐”二字的,並註明姓名、籍貫、年歲、身裁面貌,以及盲跛聾啞各疾,牌子須掛在胸前以便識別。華人乞丐不得越過華人居住區外乞討…… 在澳門由幼至長見過不少乞丐,但掛證上崗合法行乞的景象從未遇上,城市縱有襲華麗袍子,乞丐形如蚤子,露出不風光的底裡。算不得走投無路都不會踏出乞討這一步。乞丐們停駐在馬路旁、立交橋上、眾人遊玩乘涼處,以及寺廟、教堂、碼頭、墓園前,蹲在牆下撥奏秦琴,有些跟前除破碗外還放置一二幼兒;或站靠牆皮,一手拄杖一手拿缽,待個半天等候憐憫。遊乞則在過節過年時來到我們舊區平房門前,向戶主說些吉利話,手持木頭小龍舟來的會誦唱幾句龍舟,討個發財錢。父親早把角子零錢放在神案的香爐下,每有遊乞到來,我們便提起香爐取錢放到他伸出的“乞兒缽”裡。也有連行乞工具都沒有的人,每見路人走過便伸出手掌。記得一名衫褲殘破的暮年男人,從夏天某一個日落黃昏時候蹲在愕斜巷與高冠街交界轉角處,不聲不響不動,等待着些甚麼。有人嘗試把晚餐剩飯拿給他,他伸手要,卻沒有碗,鄰人索性連碗筷送給他。各家各戶的剩食養了他一個夏天。那時我的祖母負責帶學走路的六妹,她把孫女拖到乞丐面前,乞丐對着幼兒拍拍掌揮揮手。當冬天一來,從此他便沒有再出現了。 居於同一街道的坊眾中也有行乞老人,卻絕不向鄰里伸手,只要捱得住,淪落了也顧住起碼的尊嚴。她們是一雙租住在我家對戶尾房的女乞丐,一個瞎眼,一個躄足,每天到附近馬大臣街的基督教志道堂門前行乞。上街時,瞎眼的左手拄木棍右手搭在斷腿女伴的肩上跟隨着走;斷腿的坐在以繩子繫住的矮板凳上,將繩套於雙肩,兩手套上厚布墊當腳使喚,撐着路面一趷一趷走向教堂。自我記事起便看到她們互補長短相依為命七、八年。 躄腳的因說一口石岐話被稱呼為石岐婆,瞎眼的叫三婆。關於她倆因何淪落?又是怎樣遇上的?聽大人們談論過,石岐婆夫家原在廣東某地做生意的,家境寬餘,在日本侵華時期丈夫、兒子死於戰事,家庭遽變,她孤苦一人逃難到澳門。在我遠未有探知人海中命運故事的意識和興趣時,所知就是這些碎屑了。 數年前,我為“澳門文學館叢書”《時代印記——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澳門婦女與教育作品選》做編輯工作時,讀到一九五九年《澳門婦女》第三十五期的一篇文章〈一對相依為命的可憐人〉,文章記述在數九寒冬澳門婦聯總會人員開展送暖行動,把大米、棉被送到貧困姐妹家中,這對可憐人原來就是七十歲的石岐婆,名叫陳大;瞎子三婆,叫楊四。關於二人的身世,文章裡也只有一個梗概。陳大流落澳門當傭工,沒有逃出苦難命運的羅網,她在一宗車禍中被撞斷了腳致殘。比陳大小兩歲的楊四,青年守寡,含辛茹苦把女兒養育成人,女兒嫁往香港後,開初還有回來探望,後來突然斷了音訊,下落不明,本已操勞過度的楊四哭瞎了雙眼,失去做工的能力。她倆結伴行乞,各自掩埋着巨痛,連自己的姓名也不願向坊眾提起,我猜,甚至“陳大”、“楊四”都不是本名,只是虛應的名字,她們尚存的一口氣,用來使勁活着。那年,她倆結伴相依已十九載了。 石岐婆脾氣平和安靜,她名義上有一個小契女,是一雙夫婦為使女兒好養,按習俗讓小孩認石岐婆作契媽,讓苦命的長者擋災擋難。在眾多孩童中,這對老乞丐最喜歡我們姐妹,好幾回招我們到房裡走動,還吃過午飯。尾房的一扇窗戶朝厨房敞開,窗旁有一口石壁長滿青苔的水井,陰暗潮濕帶來些陰涼。午飯吃得很簡單,那一碗美味的豬油豉油撈飯,所謂“隔籬婆仔飯香”,吃得還比在家裡多。 房裡兩張床L形拼在一起,我們坐到床上為石岐婆捲紙煙,一根根放在一個殘舊的扁鐵盒內,為吸竹筒水煙的三婆搓點火的紙媒,其實她們一時也用不着那麼多,只是任着我們玩。石岐婆靠在床頭,點燃擱在凹癟雙唇上熟煙,深深吮吸,一點火光勃然紅亮,鼻翼搧動一下,兩個又圓又深的鼻孔像兩口神秘的古井,黑得看不見底。一蓬白煙從嘴巴與鼻孔噴出,緩緩擴散,她夾住香煙的蘭花手,指頭褐黃褐黃的,尾指上一卷厚長的指甲嬝嬝地伸出迎向我們。房裡從牆角床底散發出的霉濕味與熟煙味混和後,合成一種帶點微甜、無法形容的特殊氣味。 夏日的午後,四周都熱烘烘,兩個老人搖着葵扇,鐘擺一樣不急不躁,搧得人眼皮着魔,躺倒在床板上快要睡着了。可是一陣咕噥,兩人拌起嘴來。三婆的脾氣較暴躁,剛才看她在灶頭前有點駡駡咧咧的,因為石岐婆夠不着高,得由三婆操弄煮飯,石岐婆只好忍讓她。三婆駡人的話像爆豆般又快又熟。睡意被轟走,趕快下床溜掉。 在我十三歲那年,在三婆身上發生一件神奇的事。她在廳子上朝門外望向天空,好一會,驚叫起來:“我望見光啦!”從此她的視力逐漸好起來,她在石岐婆面前更權威了,而且對我們姐妹指指點點起來。那時家家戶戶都敞開大門的,在我吃飯的時候,她走過來說:“大小姐哦,翹起腳來啦!”我不由得趕快把腳平放在地。她看到我拿掃帚清掃地面,連連搖頭,說像你這樣子由屋裡向外掃,幾多金銀財寶都掃出門外去了!我嫌她多事,卻又不知為甚麼不得不聽她的,心裡有氣,畢竟我逐漸長大,生活有了距離,她房裡的世界早就不再吸引我了。 當我明白寂寞孤苦是甚麼一回事時,對三婆尤其多了理解和同情,她好管閑事,其實與歡迎我們到她房裡玩一樣,為了跟我們親近親近而已。 林中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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