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年

    甲辰龍年正月初一，我回到了我的故鄉。

    傍晚時分，小汽車駛進通往村莊的水泥路。道路兩旁的杉木呈枯萎的深褐色，地上鋪滿尖尖的落葉。村口的老榕樹掛着紅燈籠，枝葉垂向小河，河水已變得混濁不清。

    聽父親說這條小村莊並不算古老，立村於光緒年間，不過百多年歷史。村莊從北到南大概只有二三百米，兩頭各有幾棵老榕樹，樹下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澈見底。村莊由西往東分為上中下三排房屋群，中間一排房屋最多，每條巷子每邊有五六戶人家，上下兩排每條巷子兩邊各有一戶人家。全村共有二十條巷子，劃一整齊，上中下三排房屋被兩條橫巷分隔，中間排與下排房子之間的橫巷是村裡的主道路。上排房子外面是農地，下排房子外面是池塘，由北向南貫穿整條村莊。池塘向外一邊是一排荔枝樹，向內一邊是住附近的人家開墾的田地，種了一些蔬菜和果樹。村裡還有一個曬穀場，一個用作村民聚集的“老人之家”，和兩口水井。這就是小村莊的大概樣貌和佈局。

    恍惚中車子已駛進村莊的閘口，揚起一陣沙塵。村裡的橫巷仍舊是沙地，很久以前聽說過，居民因風水原因反對鋪設水泥路面，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是相同的原因還是另有其他原因，水泥路面遲遲未能鋪成。村中很多房屋已空置，常住人口只有幾十人，這是農村的必然結局吧！年輕人在外面讀完書後便在城市發展和成家，村中幾乎只剩下老一輩的人，他們有的到城裡幫忙照顧孫子，孫子長大後，老人便返回村中，也有的老人一輩子未曾離開過這條小村莊。

    父親說年輕時回去一趟又是陸路又是水路，每次回去要花上大半天時間，着實不容易。如今交通網絡發展迅速，駕車走高速公路不過一個多小時，已經到達家門口了。父親退休之後，每年回鄉好幾次，他遺傳了祖父細緻念舊的個性，每次回去都把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整理得井井有條，生活用具一應俱全。

    我家座落在村莊北邊的下排，旁邊是池塘，叔叔在池塘邊種了粉葛和豆類。每次回去，我總喜歡在池塘邊走走，或者走上二樓的陽台，從上面俯瞰村莊的全貌，看晨曦落日，看炊煙裊裊。

    放下行李，整理一番，天色已暗下來。我向叔叔家的方向慢慢走去，走過位於村莊正中間的祖父母的房子，只見門窗緊閉，叔叔在大門口貼了春聯。傳統上就算是空置的房子，只要還有親人在，都會貼上春聯。村中間兩旁的房屋之間掛上五顏六色的彩帶，地上有燃放過的鞭炮的碎片，還有幾棵生菜，應是今天稍早有醒獅儀式，這是過年的固定節目——年初一在“老人之家”門口舉行醒獅表演。從北邊我家經過中間祖父母家再到南邊叔叔家，這一路上竟然一個人也碰不到。曾經熱鬧的村莊，即便今天是過年，竟也如此荒涼。

    叔叔在家門口種了一棵玉蘭樹，玉蘭花開的日子便能迎來陣陣幽香。每到過年，堂妹都在樹上掛上幾個小燈籠，增添過年氣氛。

    在叔叔家吃過晚飯之後，回家躺在床上，蓋上父親準備好的棉被，想着村莊如今的蕭條，不禁回憶起小時候過年的情景：除夕夜緊緊攥住祖父母給的壓歲錢，因太興奮而睡不着覺，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下又被鞭炮聲吵醒，張開眼睛已是大年初一了。迫不及待起床，穿上新衣服，乖巧地跟長輩說些祝賀的話語，便收到長輩的紅包。在全盒裡尋找喜歡吃的糖果，那時候的糖果當然比不上現在的五花八門，巧克力和牛奶糖都沒有，但有糖蓮子、糖蓮藕和糖荸薺之類。電視台連續不斷播放賀年節目，歌星們唱着喜氣洋洋的賀年歌曲，鞭炮聲此起彼落……

    那是關於小時候的年味的記憶，熱鬧，喜慶。

    如夢似真的情景在腦海縈繞，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朦朦朧朧地在鞭炮聲中醒來，才早上五時多。踏入大年初二了，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家家戶戶的家庭主婦早早就忙起來，拜祖先，敬菩薩，出嫁的女兒攜夫婿子女回娘家，濟濟一堂飯聚，這應該是村裡一年最熱鬧的一天。不論離家多遠，多久，年初二也要回娘家，這是傳統，也是各人心底對家鄉，對父母難以割捨的情懷。

    接近中午時分，橫巷停泊着好幾輛小汽車，遇見好多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的是我認識的兒時的小伙伴，攜着我不認識的眷屬；有的是我仍然認得的長輩，而他卻問我是哪家的親戚，當我報上乳名，他才恍然大悟，記起來了，都長這麼大了，我報以微笑，心中卻是無盡的傷感，腦海不知不覺浮現賀知章的《回鄉偶書》的畫面：“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認識的，卻已不熟悉了，小時候的玩伴，如今相逢，寒暄一番，各自離去，沒有多餘的不捨。各有前程莫妒人，我回頭，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

    夜幕降臨，曬穀場那邊正在燃放煙火，璀璨的煙花照亮漆黑的天空，映照出一張張孩童的笑臉。煙花每一下閃亮，都牽動着他們的神經，每一下響聲，他們都忘形地大叫。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我跑到祖父母的房子前，我知道自己仍然記得那星宿的位置，只要一抬頭就能發現。那排列成勺子形狀的北斗七星，沒錯，依然存在，一直存在，跟小時候一樣。我忽然淚流滿面。仰望天際，點點繁星安靜地閃爍着，不管世間如何變幻，不論有沒有今晚的煙花璀璨，它們都靜靜地存在着，發着光，守護着這條村莊，見證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來來去去。那滿天星斗，盛載着無數遊子的情懷，他們在這裡出生，長大，然後離開，等待有一天，他們終歸會回來。

    又過了一個年。

    微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