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  走更遠

    鐵門咿呀捲起，然後吱吱嘎嘎關下，隨着孱弱的引擎聲走了老遠，明揚才將頭探出棉被。其實他早就醒了，或說他根本沒有睡覺，看了眼電量僅剩個位數的手機，正好是六點，他打了個哈欠準備入睡。

    又是浪費生命的一夜，但無所謂，畢竟靈感本來就不是一蹴可成。一旦做出成果，比別人貪黑起早上一星期的班還賺錢。想到這裡，明揚不禁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太聰明了。

    他是寫小說的，大二出道，至今得過五個獎，出了三本書，偶爾也在報章雜誌刊登作品，逢人總是謙虛說自己只是創作者。這幾天他正在思索第四本書，特意買了新的筆記本，封面是真皮上油的，紙張摸起來特別舒服，價格也是一般筆記本的好幾倍，但工欲善其事嘛，總得有好東西才配得上記錄好靈感。

    好紙當然得配好筆，前年生日為慶祝出版第三本書，狠心買了萬寶龍鋼筆當禮物，還特地練了一段時間的鋼筆字。雖然後面鋼筆都被晾在透明置物箱內，要不是突然想到要寫大綱，估計還會被擱置更久。

    買好真皮筆記本的第一日，準備大顯身手，可惜鋼筆墨水已乾，一時也找不到先前買的墨水匣，忙活一陣都中午了，用過餐後明揚感覺時候不對，打算明日一早先去買墨水再動筆。

    第二日他到附近的早餐店，發現文具店還要一小時才開門，他便決定先回房休息一下，誰知道不小心補了回籠覺，醒來已經是下午。

    於是第三日終於買好墨水，試寫一下重新尋找手感，抄好一篇〈短歌行〉，覺得字跡不太滿意，打算休息一下再繼續，第三日不知不覺又睡去了。又試了兩天，總算找回一些感覺，可是想到接下來就是周末，明揚可不想把生活壓迫得太緊張，打算養精蓄銳下周一開工。

    結果一晃眼就要冬天了，連新作品的人物設定都還沒搞定。到此他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收入。昨夜加班到九點多才回來的母親疲憊地問了句：“最近寫得還好嗎？”

    明揚低頭吃着母親帶回來的滷味，慢慢吞下那幾片豬耳朵，才回道：“還需要一些時間構思，反正離截稿日還很遠。”然後便匆匆吃完盤中的食物，遛回三坪大的房間。

    一回到房間，明揚便感到胃痛，不知是滷味太辣，還是母親的話讓他產生壓力。原本打算吃完晚餐就要大展身手，現在好不容易凝聚的靈感又轟然消散。他怨忖要是母親不要突然說這些掃興的話，他現在就可以徜徉文字之海。

    他躺在床上打算小憩一會，手機調好鬧鐘，等狀況平復後再開始。看着靜黑的房間卻無睡意，身體內總像有奇怪的東西在爬行，一下在胸，一下在手，翻來覆去根本睡不着。他想着刷一會手機，等他回過神，已經在抖音上刷了一個多小時。

    他扔下手機，拍了拍臉，呆滯的眼神遍佈血絲，盯着寂靜的黑暗。方才刷過的短片匯成一鍋雜燴，在腦子嗡嗡作響，如同電擊不停刺激大腦皮層，喉頭升起一絲噁心感，他用食指指節用力壓住兩邊太陽穴，慢慢深呼吸。

    幾輪後，那些不舒適感似乎被吐出來了，身體輕鬆許多，肩膀一沉，好像離睡夢又更近了。但沉靜不到五秒鐘，母親的關切又探出頭，盤旋在狼藉的腦內空間。

    “寫得還好嗎？”

    腦子不停重複這句話。明揚一手按住額頭，一手蓋在肚臍的位置上，這是他覺得最舒服的睡覺姿勢。他忖就這麼點篇幅哪能難倒自己這種經驗豐富的作家。這個想法一出現，他不禁回想起在台上風光領獎的往事，以及那些前輩、編輯，甚至某大出版社總編輯都說他是一顆極具潛力的明珠。

    可是距離對上一次得獎，已經是五年前的事，雖然得不得獎本來就無關乎作品好壞，但明揚總感覺沒有被認可。而第三本書出版也是四年前的事了，他不禁上網搜索自己作品的評價，最新的一篇書評是三年前對第一本推理小說的評論，由於第一本書是獲得推理小說比賽金賞而出版，因此關注度頗高，讀者幾乎都一致好評。

    只是那人先揚後抑，洋洋灑灑點了十個缺陷，當時讓明揚看了相當羞憤，在評論區與之展開筆戰。最後誰也沒得到勝利。

    再次看完這篇戰況激烈的書評，明揚忖這傢伙說得這麼好聽，難道寫得出跟他一樣好的作品嗎？於是馬上在搜尋欄打上那人的暱稱，沒想到搜尋結果第一條就是那人獲得今年百萬大賽金獎的新聞，並且已經賣出影視版權，預計明年春天開機。

    看到這裡，明揚的內心彷彿被掏空，僅剩用來維持這副身軀的尊嚴轟然倒塌，胃裡翻江倒海。他低語問道：憑什麼？到底憑什麼？明明那個比賽他也有參加啊，他看了大部分作品，文筆粗劣、劇情無趣、人物毫無邏輯，可是自己最後連初選都進不去。

    那個人是個只會嫉妒的無知酸民啊，為什麼能夠拿到金獎——明揚好想怒吼，越大聲越好，讓天道來評評理。

    等到腦子亂成一團糨糊，才累得躺下，又是一日虛度。

    ※        ※        ※

    外婆突然進醫院，母親匆匆留條訊息便急忙回去。明揚照樣午後起床，在廚房摸索一陣，沒發現食物，打開手機才發現母親的訊息。本來昨夜刷視頻熬夜時他已經想好起床後填飽肚子就要好好努力，現在五臟廟鬧空城還怎麼做事？

    他躺在客廳沙發上打開抖音，邊看着最近流行的影片，邊思索該如何解決，很快又兩個小時過去。肚子更餓了，但家裡最後一碗泡麵已當前天宵夜，現在要麼喝水充飢，不然只能出門。

    看着外頭的陽光，明揚有些卻步。這些日子都靠母親買飯，幾乎不怎麼走出家門，對外頭很是陌生。

    明揚忖出去買飯多浪費時間，多寫幾個字不好嗎。愈想飢餓感愈被放大，好似只要這時候有人送個便當上門，他就能瞬間寫出一本創世巨作。又自我拉扯了半小時，明揚終於來到電視櫃旁放錢的桶子，那是母親讓他買飯特意留的。

    明揚抓起一把硬幣，胡亂塞進口袋，套上一件薄外套。這時他又思考該騎車還是走路，要吃什麼好。午飯時間早過了很久，離晚餐還有一段，好多店家正休息，能選的只有便利商店微波食品。

    將機車鑰匙攢在手上捏了一會，他又掛了回去，走路透透氣也好。穿好拖鞋踏出門時，那陽光照在身上竟有些刺痛，他像是沉睡多年的吸血鬼，一時無法適應。吸血鬼——明揚腦子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不錯的題材，心裡頓時愉悅不少。看吧，我果然是個天才，去趟便利商店就靈思泉湧，寫好一本小說還不手到擒來。

    可是光有題材沒用，還得寫大綱、設計人物、編排情節等等，哪一項都麻煩。明揚輕輕拍着腦門，頓時感到一些鬱悶，但空着肚子成不了事。離家裡最近的便利商店走路大概五分鐘，明揚低着頭，視線不與任何人事物交對，以免分心打擾腦內靈思。

    只是到了便利商店，架上的微波食品也所剩無幾，他只能挑個看起來還順眼的便當去結帳。面對店員的詢問，他只用點頭跟搖頭回應，不想浪費寶貴的力氣。等待微波的時間也很漫長，都夠寫一個好句子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打開手機找配飯影片，但想找個合適的影片也不容易，左挑右選的最後挑了一個看過的短片，內容是講外星文明。明揚邊吃邊忖宇宙這麼浩瀚，怎麼到現在還沒發現外星人的蹤跡。

    飯吃完了，影片也看得差不多，可明揚此刻充滿對外太空的求知慾，要是不馬上解惑一定會煩惱得睡不着覺。他看了其他相關影片，又搜索資料，告一段落時已到飯點。幸好午餐吃得晚，暫時不餓，他拿起手機走上樓，伸着懶腰為自己打氣。

    剛打開電腦坐下，挑好合適寫作的音樂，忽然一個訊息傳來，他嘆了口氣點開，是大學同學志峰發來的問候，這才想起來後天要聚餐。

    ※        ※        ※

    志峰：最近還行吧？前陣子聽你說在準備新作品，還順利嗎？

    阿揚：是啊，忙翻了，幾乎天天熬夜呢。但這次我對自己要求很高，所以寫得特別慢，恐怕得延期了。

    志峰：行啊，作家就是辛苦，不過再怎樣也是自己的事業，比我們這種社畜好啦。

    阿揚：沒有啦，哪像你銀行領高薪。

    志峰：別謙虛了，我還等你帶我飛，畢竟誰能像你一天賺上萬元。

    阿揚：沒有在天天過年的。

    志峰：對了，上次我不是說有個朋友很喜歡看小說，我跟他說你的事，他很崇拜你，想跟你見個面，順便請你評論一下他剛寫好的作品。

    阿揚：你傳過來吧，有空我會看。

    志峰：不介意的話，後天我帶他一起來吃個飯，怎樣？

    阿揚：這樣我會不好意思啊。

    志峰：領過多少獎的人害羞個屁啊。

    ※        ※        ※

    志峰從大一開始就是明揚的好兄弟，實在難以推辭。只是明揚現在狀況很差，實在不想見陌生人，何況還是熟知小說的。但明揚好面子，被捧了幾句最後仍答應下來。

    他丟下手機，回想剛才的對話。以前他曾花不到兩天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寄給一本百萬銷量的雜誌，本來沒抱期望，沒想到主編很喜歡，還親自打電話來。後來稿費發下來，足有一萬多，這件事讓他吹噓了很久，但也僅此一回，後面雖然又應邀寄了幾篇，主編卻不滿意，再來就沒聯繫過了。

    話說回來，他想起志峰今年年終發了五個月，還買了新車，明年預售屋蓋好後就要搬進去住了。反觀自己一無所有，心情立刻跌到谷底。

    明揚昏沉沉躺回床上，不一會便睡着，但他做了噩夢，拼命想從夢裡醒來。

    驚恐睜開眼睛時房間暗如洞穴，全然不記得方才夢見什麼，只是渾身冷汗，精神緊繃。他顫巍巍走到書桌前拿煙，摸了一陣才想到兩個月前抽完最後一根便立誓戒煙，可是他不想出去買，怕接觸到別人的眼光，他們似乎會看透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廢人。

    雖然房間昏暗，但明揚不想開燈，不願把弱點暴露出來，被黑暗籠罩時最舒服。都怪志峰這時候傳來訊息，破壞他的計劃。

    蜷曲了許久，飢餓迫使明揚挪動身子，他重重敲着腦袋，喃喃說絕對不能什麼都沒做到，於是他再次去了便利商店，買了碗泡麵和一包煙。當吃完泡麵，抽了兩根煙，那些不快煙消雲散，他心平氣和安慰自己說：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哥曾輝煌，現在不過潛龍在田，好好振作很快就能重踏巔峰。

    明揚回到房間，推開電腦，拿出筆記本刷刷寫起創作計劃，只要按表進行便沒問題。見已是十一點多，身體也疲憊不堪，他決定好好休息，設好凌晨五點的鬧鐘，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後埋頭苦寫。

    ※        ※        ※

    停好機車，明揚看着對面的大樓已經竣工，這才想到自己多久沒造訪以前最常來的熱炒店。剛進門他便看見志峰跟另外兩個同是大學時代的好友，以及一個打扮斯文的陌生臉孔，想來就是志峰提到的小說愛好者。

    一瞥見明揚，志峰停下話題，笑盈盈地說：“這位就是我提過的大作家。”

    “你好，我叫林翔，常聽志峰提及你的事情，非常榮幸看見你。”林翔起身客氣地說。

    “這算是線下粉絲見面會吧？”志峰笑說。

    “沒有啦，我只是很普通的作者，餬口而已。”明揚尷尬地說，那天定下的計劃根本沒做成，到現在文檔裡只有一句莫名其妙的開頭。

    “能靠寫作餬口可是很不簡單的。你不是也想當小說家嗎，要好好向阿揚討教。”朋友說。

    明揚趕緊喝了杯烏龍茶緩解情緒，忖着要如何混過今晚。

    菜上齊後，嗜酒的志峰也拿出珍藏的威士忌，笑道：“難得大家見面，今天一定要不醉不歸喔。”

    “我還要忙呢，不能喝太多。”明揚雖然喜歡小酌，但酒量不好，喝這些威士忌肯定嚴重宿醉，這樣明日只能躺一整天。

    “上次不是都說好了，一定要好好敘舊，為了這攤我可是熬夜工作，才堵住經理的嘴，反正明天放假，說什麼都不能有人清醒走出去。”

    另一個朋友也搭腔：“對啊，每天忙得要命，人生該享受的時候就不要拘束了。”

    明揚聽着大家都忙碌工作，只有自己整天廢着，心裡頗難受。

    “林翔也喝嗎？”明揚只得看向林翔。

    “今天見到大家這麼開心，我當然不能掃興，一定跟大家一醉方休。”

    “聽到沒，不愧寫作的，講話都是成語。來啦，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朋友替明揚倒好威士忌。

    “可是我騎車來的。”

    志峰搖頭笑說：“坐計程車就好了，哪有問題。”

    明揚忖再推託下去，好像自己連計程車都坐不起，便舉杯喝下。喝了幾口，酒氣盈身，鬱悶隨之消散。

    三巡酒後，明揚已是酒酣耳熱，暢意聊起寫作的心路歷程。說起中學時在語文老師鼓勵下第一次嘗試投稿，轉眼已然二十年。

    “說真的，寫作的痛苦只有本人親身經歷才能體會，可是完稿時的快樂真的是金錢難以衡量。”

    “我也深有同感。”林翔替明揚斟酒，問：“身為職業作家，你平常是怎麼規劃的？”

    “也沒什麼啦，就是先計劃好，然後按部就班去做。寫作不能等靈感來才上，這樣早晚會餓死。”

    “因為我平常上班比較忙，只能利用下班或假日閒暇進行創作，很羨慕你有充沛的時間。”

    “聽志峰說你最近寫了一本小說，有投稿過嗎？”

    “算是出了一本書。”林翔舉起酒杯，敬道：“不過跟你相比還相差甚遠。”

    “出書只是開頭，像我啊，出了好幾本還是這副模樣。”明揚愈說愈得意，“有空我替你看看吧。”

    “對了，我有帶這小子出的書喔。”志峰從背包裡拿出一本尚未拆膜的小說，搭着林翔的肩說：“大家都知道我不愛看書，而且工作又忙，所以買來到現在都還沒拆。這本先給阿揚看沒問題吧？”

    “當然好，我很想聽聽職業建議。”

    明揚接過書，瞄了一眼放到一旁，說：“當然沒問題，你是志峰的朋友，我肯定幫忙。”

    其中一位朋友看見書封，忽然驚訝大喊，差點沒弄翻威士忌。

    “你醉了喔？”志峰大笑。

    那人說：“這本書不是最近要拍成影集嗎？我老婆說超級好看的。”

    “真的假的？我怎麼沒聽你說過？”志峰也感到訝異。

    “只是幸運媒合成功而已。”林翔謙遜地說：“我還是得朝九晚六上班，畢竟單靠寫小說很難養家。”

    “太厲害了吧。阿揚，你知道這個消息嗎？”志峰興奮地問。

    明揚倏地清醒，拿起小說仔細端詳，書名沒有印象，但看到筆名時恍然大悟，這不正是那個在網上與他筆戰的人。

    愣了一會，明揚才說道：“我今年太忙了，沒有關注。”

    “阿揚之前不是說有本書也在影視媒合嗎，有最新消息？”朋友問。

    “對喔，叫什麼來着，我找一下，說不定阿翔你有看過。”志峰拿起手機翻閱記錄。明揚吹噓的正是與林翔筆戰的作品，前年確實有參與影視公司媒合，但最後沒有下文。

    “不用找了啦，又不是很了不起的東西。”明揚連忙制止志峰。慌亂間明揚不慎撞到桌子，威士忌倒下灑了一片，兩盤菜也跌落地上摔得慘爛。

    “幹嘛突然這麼激動？”朋友們急忙喊來服務生清理現場。

    明揚焦急地說：“我可能太久沒喝，醉了，我看差不多要走了。”

    “等等不是還要唱歌？”志峰這時已收起手機。

    “抱歉，下回我一定跟上，這次真的沒辦法。”明揚抓起手機，便要往外走。再不快點離開，恐怕這輩子沒臉再見到他們。

    “那我們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叫車就行。”

    大伙也不好強迫明揚，便結了帳，叫好車轉場。明揚恐懼地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腦中不斷想像志峰拿手機給林翔看，林翔發現真相會如何嘲諷。方才酒桌如何大言不慚，此刻就多麼焦慮崩潰。

    明揚呼吸急促，指甲緊捏皮肉，想藉此轉移痛苦。

    計程車司機見狀，以為他出事，連忙問要不要送急診。但明揚用力搖頭，只說趕緊回去休息就好。

    到家後明揚飛奔上樓，拿起煙抽了一根又一根，林翔的笑臉如惡魔盤據他的腦海，清晰浮現那時的筆戰。這一刻他壓力大到想要乾脆了結此生。

    他扯着嗓子大吼，從書櫃翻出自己的書，一本本撕爛，嘴裡唸叨：“都是你們的錯！要不是為了你們我根本不用這麼辛苦！”

    撕完書，又掄拳揍胸膛，他要毀掉那個自大可悲的自己——

    明揚奮力用拳頭砸向床鋪，但力道被軟綿綿的棉被吸收，導致他整個人向前撲。所有壓力頃刻崩潰，化作一行行淚。

    ※        ※        ※

    明揚趴着床睡去，醒來時腰痠背痛，內心空蕩蕩，因為昨晚他已掏空一切。

    他慢慢挪到床上，用被子摀頭，不想再看見任何事物。他篤定自己成為笑柄，往後要怎麼生活下去。

    搬家吧，愈遠愈好。可是他的存款早快見底，哪兒都去不了。

    這時手機嗡嗡響起，他敏感地貼向牆壁，那聲響猶如預謀的嘲笑，等着要揭開他的真面目。等到鈴聲停了，他才掀開被子，拿起電量所剩無幾的手機關上靜音。

    熒幕跳出志峰的來電和訊息。明揚一瞥見志峰的名字便馬上別開頭，他已經無法面對這些好友。

    將手機插上充電器，明揚又縮回被子裡，靜靜等着世界安靜，等到所有人忘記他這個笑話。

    可是睡又能睡多久，他最後還是捱不住餓起床。手機電量已經滿格，沒有新訊息。

    明揚看着滿地碎紙，心裡仍未平復，頭也還是疼得厲害，打算買碗泡麵果腹，然後抽根煙，繼續躲在床上。

    嗡嗡嗡——突然手機一陣震動，明揚隨手滑掉，卻不小心按到接通，志峰的聲音從話筒傳來。

    “你還好嗎？睡到這個時候才醒？沒宿醉很嚴重吧？”

    “嗯，還可以吧。”明揚只能硬着頭皮答話。

    “昨天不該讓你喝這麼多。看你昨天樣子怪怪的，我們很擔心。”

    是不是笑了我一整夜。明揚忖。

    “昨天玩得開心嗎？林翔告訴你們了吧。”

    “告訴我們什麼？你沒來我們就各自散了。總感覺你心事重重，是不是寫作壓力太大了？”

    “他沒跟你們說……小說的事嗎？”

    “到底怎麼了？是兄弟有事情就說出來。”

    要是平常明揚會東扯西扯，反正志峰也不懂，然後就敷衍過去。可是經歷昨夜，他再也撐不下去。

    明揚深吸一口氣，“志峰，你現在有時間嗎？”

    “說吧，我在聽。”

    明揚將這些日子的頹唐，以及林翔的事一五一十告訴志峰，雖然想保持最後一絲尊嚴，但最後還是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沒事啦，誰不是起起伏伏，過去就好了。但你他媽有問題不講，自己憋着不怕中風？”志峰並沒有預期的嘲諷，他真摯地說：“照你這情況先去找個班上，別老是悶在電腦前，雖然我不懂小說，但心情不好肯定寫不出好東西。”

    “對不起……”

    “你又沒錯，道屁歉。我聽小胖說他們工廠最近缺人，薪水還不錯，就是有點累，要不要去試試？”

    跟志峰的對談彷彿一道光打破陰雲，一切又充滿希望。明揚好久沒有這種舒暢的感覺。

    “我們都相信你是有才華的人，別被眼前的苦擊倒了。”

    “我會的，謝了。”

    通話結束沒多久，明揚收到一筆志峰的轉帳。

    兄弟什麼都別說，領薪水再還。

    明揚看着熒幕的一行字，露出淡淡微笑。

    樂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