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鳥之死 “應該撐不過今晚了,我去送一送牠。”阿強趕緊在母親情緒崩潰前出門。雖是母子,但他也不能奢望別人的理解。這不能說是對與錯的問題,畢竟,只是一隻小鳥罷了。 一人,一鳥,一紙盒,該送歸何處? 走在路邊,阿強心想海邊也許不錯,但放眼望去,盡是填海工地,這裡去不了彼岸,大多也只能淪為沙石。 還是去公園吧?“不可隨處丟垃圾,違者罰款”的字樣,瞬間打消了阿強的念頭。 本是生命,但在法度之內,只能算垃圾。 結果,在這蒼茫大地中,一人,一鳥,一紙盒,無論是生前死後,竟無半點容身之處。 有時,阿強彷彿能感受到紙箱傳來微微的跳動。但總是不敢打開,可能是怕有半點意外,但更多來是骨子裡的懦弱。 “今天真的蠢到家了!”阿強看着夜空嘆了一口氣。為了打敗那個愚蠢的自己,阿強點起久違的香煙,對他而言,在某些時候容許自己的墮落,是一種麻醉情感的手段。 煙紙捲着煙草,在夜裡靜靜地燃燒,微黃的焦油滲透在邊緣之中。沿途中,盡是一片又一片被大雨打濕的木棉花,也就是這場暴雨,沾濕了阿強衣領。 大抵在午飯後,阿強手裡拿着一盒牛奶,遠處就看到同事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好奇心驅使下,他也去湊了湊熱鬧。 “原來是隻小鳥,你們在哪撿到的?”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無人回答。 雖說是小鳥,但更準確來說,應是剛出生沒幾天的雛鳥,但阿強對此沒有甚麼概念,反正統一都叫做小鳥。那小鳥渾身烏黑色,可能是還沒長開,有着粉色大嘴巴,但爪子倒比頭還大,翅膀也長了幾根的長毛,此時卻奄奄一息躺着。 正當阿強想仔細觀察,小鳥突然張開嘴巴,把阿強嚇倒了,吱吱呀呀地發出微弱的聲音,像是在拼命宣告自己還活着——然後,又再跌倒。 “是餓了嗎?” “但牠要吃甚麼?麵包?牛奶?” “會不會有禽流感?” “也不知道是甚麼品種。” “會不會鳥媽媽就在附近?” 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但就是沒有人敢動手碰碰那小鳥。然而,阿強心裡也害怕得很,他自小就害怕接觸生命,無論是嬰兒、小貓還是小狗,那種溫熱的觸感,總讓他膽戰心驚,彷彿一碰,就會碎掉。 反正,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就用樽蓋倒了些牛奶,放在牠的面前。但畢竟是鳥兒,又沒有受過教化,就算把牛奶放在面前,都以為是床,倒頭便睡下去了。 正當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天空下起暴雨。慌亂之中,大家拔腿就跑,也不知怎麼,小鳥就落到阿強手上。 好不容易躲過雨了,阿強卻在猶疑,要不先把牠放在樓梯間。但同事卻說,這裡的野貓子很多,可能會把牠吃掉。阿強也覺得不無道理。 事實上,這附近真的很多野貓子出沒,也常常看到牠們在垃圾桶中翻找人們吃剩的垃圾。所以,阿強只好暫時把小鳥帶回辦公桌。也許是同病相憐,阿強竟悄悄地對這小生命產生了些微的同情,甚至一點期待。於是,他又往膠盒裡鋪了點衛生紙,還用一本小書壓蓋在上頭,好為牠擋光。 這新來的客人,隨即就勾起了同事們好奇,大家湊湊熱鬧、拍照,甚至建議改個名字。有些同事,甚至稱讚阿強“很有責任心”。他們來來往往的只為偷偷探頭查看,雖動作不大,但都會引起幼鳥的反應。 牠張牙舞爪的,但又隨即倒下。 “可能太累了?”阿強在縫隙中偷看。 這時,一名同事走來問道:“阿強,你打算之後怎樣?” 阿強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正打算說:“過幾天後,可能就會自己飛走?” 但這時,對方就補了一句:“你不能放在這裡喔,如果死了就很麻煩。” 這句話,如同釘子一般,咚地一聲釘進去阿強心裡——怎麼只想到死了會怎樣?他低下頭,笑笑揮手道:“不會的,沒事的,應該會好起來。” 然而,阿強心裡正悶得發燙,他也不知道救這小鳥是對還是錯,一切都是偶然。 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阿強卻更加肯定了心中想法:“幸好,有救起了牠。” 但吱吱的亂叫,隨即又使阿強懊惱萬分,只因這剛出生的小鳥,時時刻刻都需要照顧,而這孤島,竟無半間小店賣小鳥飼料。 阿強馬上查看網絡,只見貓條可以暫時充當飼料:“貓條?應該便利店就有了吧?” 他只好急急忙忙地,在冒着大雨去了一趟便利商店。但一再查找,甚麼都不缺的便行商店,也就是沒有貓條,一問之下才發現。原來,為了防止野貓的緣故,方圓百里也是禁止販賣任何貓條。 “那只好等到下班了。”阿強回到辦公室,看着手頭上那堆工作。雖說,他的心早已不在這裡,但一張超越自然的契約,把他牢牢綁在這裡。他也想不明白,為甚麼工作那麼重要,甚至比生命還重要。但他不敢說出來,只能獨自生悶氣。他本想拜託朋友,但這個時間點,誰不是在監獄之中呢? 但大家好像都習已為常。 好不容易到點了,阿強顧不上罰單,車子停在路邊,就直奔百貨公司。 果真是城市裡的百貨公司,貨架上陳列着五顏六色的貓條,鮭魚、雞胸、蟹肉、干貝、鰹魚,還羅列着各種的功效。 “但貓會吃雞的嗎?”阿強不禁莞爾一笑,這時候,他只想找一種“普通的貓條”,但最後也只能選最正常的“雞胸肉”貓條。 回到車裡,阿強打開了一包貓條,用針管吸了一些肉醬。並湊近放在小鳥的嘴邊,但小鳥卻是一動不動的。 “該不會死了吧?” 好像是聽到阿強的呼喚。突然,小鳥張口大嘴,拼命地搖晃。阿強順勢就把肉醬擠壓到小鳥口中。但奇怪的是,小鳥一吸食到肉醬,就會倒頭大睡。這樣來回數次,也把阿強累得夠嗆。 “好像精神了些?”阿強看着小鳥鼓起的肚子,心裡正感安慰着。 忽然間,這軟腳蟹卻站起來,尾巴就像臨死前的蜜蜂,身子脹起,拉出了一團白白的東西。 “該不會把內臟都拉出來了吧。”看着那白團,阿強感到不知所措,又不知道該做甚麼,但幸運的是,那小東西還有着呼吸。 “好像還有救?”於是,阿強又再查了網絡,原來這是小鳥的自然糞便,通常是由鳥媽媽幫小鳥吸出。但有些情況是例外,例如鳥媽媽判斷小鳥不健康的時候,甚至可能把小鳥推出巢外……看到這裡,阿強心裡也定下來,雖然一會還有飯局,但阿強心想應該沒事吧。 其實,阿強本想推掉飯局,但一時又想不到用甚麼藉口。他生怕被嘲笑——只因一隻小鳥。但此時,他顧不上小鳥,硬着頭皮,也就開車先去飯局了。 整頓飯下來,其實阿強也不明白,這飯局的意義是甚麼,大家坐在一起,盡是聊些無聊的話,最近在做甚麼的,噓寒問暖的,反反覆覆問了數回。最後,大家也只是在滑手機,也沒有人注意到,阿強的靈魂已經不在了。 好不容易飯局結束了,阿強帶着小鳥馬不停蹄就趕回家。剛打開門,母親劈頭就注意到阿強手中的膠箱,阿強只好撒謊,說只是一種受傷的小鳥。 “那種東西活不長的啦,你又沒有籠子,只是白費心機。” “但,過幾天應該就會好了吧。” “不管你,反正死的東西,不要往家裡帶。” “不會的,過幾天會好了。”阿強笑着說,就像中午一樣。 但天意總是弄人,回家後,即使阿強把膠盒換了紙盒,加裝了一些暖包,但小鳥卻更加奄奄一息,呼吸亦漸漸變弱,沒有張開過嘴了。 零時零分——小鳥漸漸不動了,阿強想起媽媽的警告,知趣地下去了。 就這樣,阿強把紙盒放在土地公的背後,依靠着紅毛磚牆,看着對面的紙盒。 “再來一支吧。”他又再緩緩點起那一支新香煙。但這次,猶如輓歌般晚風,卻吹動了燭心。阿強試圖用掌心護着,就像中午那樣,但始終抵不過大自然命運般的力量。 “如果,如果……”阿強的內心,還想着抵抗着命運,但終成定局了。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迎面走過一家燒烤店,門前幾個大鳥籠,籠裡蹲着幾隻大鸚鵡,羽毛鮮艷,一字排開,底下滿是熏黑的報紙與掉落的羽毛,吸引了他的注意。 “如果長大了,會不會是知更鳥呢?早知道就來這邊問店家拿些飼料。”阿強想着,亦不知覺地漸漸走近。 “你們會說話嗎?”只見那幾隻大鸚鵡沒有回答,可能是沒有經過訓練,但牠們卻不斷在啄着腳下的鐵鍊。 他忽然覺得,也許……小鳥死去也不錯。 至少,比起這些長着翅膀的, 還更自由一點。 李俊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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