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故事

來自: 澳門日報電子版收藏邀請

不完美的故事

我家露台上，種了一棵梔子花。露台向東南，旁邊沒有其他大廈阻擋，陽光非常充足，所以枝幹長得特別強壯，葉子又綠又茂盛，而且一年四季都開花，甜甜的花香令人陶醉。我非常喜歡它。

說出來也奇怪，星期六傍晚澆水時，見到幼枝上有一條約一吋長的綠色毛毛蟲。嚇我一跳！我立即把毛毛蟲掃走。之後，再仔細檢查，哎呀！才發現遮蔽在葉叢中的橫枝上竟然掛了四個小小的繭……

朋友問我：“你喜歡寫故事，而且所寫的都是些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故事，你的靈感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夢精靈給的！”

他一頭霧水地問：“夢精靈？”我朋友的資質比較平庸，常常要畫公仔畫出腸。

我解釋說：“我通常睡得不太熟，往往半夜醒來，輾轉反側，朦朦朧朧之間，夢精靈便會告訴我一些故事的靈感……”

我還未說完，他又問：“甚麼樣的靈感？”

我回答說：“有時候是故事大綱，有時候是一段情節，有時是一兩句精彩的句子。我早上起床時便會立刻趕緊記下來，前前後後就堆砌成這些故事。”

資質平庸的朋友喜歡問膚淺的問題：“哦！原來是這樣！那麼你寫下來的這麼多故事，有發表過嗎？”

我說：“還沒有投稿。”

※ ※ ※

昨天晚上，像梔子花一樣清純漂亮的夢精靈又在我半睡半醒時叫我寫個故事，還建議我題名為“平庸的故事”。

我不太喜歡這個名字，但又不想得罪她，怕她生氣，以後不再在夢中出現，不再提供靈感，於是拖拖拉拉、支吾其詞。

她問我：“你反對平庸嗎？”

我說：“不反對，我一直都贊成平庸，因為平庸是人類最重要而且又最偉大的天性！”

夢中的我可以隨便信口開河：“平庸的人是有福的，他們平平凡凡、庸庸碌碌地過日子，生活不需要有目標，不需要有夢想。不追夢，就沒有人會嘲笑你夢碎。人生沒有高潮，當然也沒有低谷，平平淡淡，像白開水，燙不着也噎不死。如果有了目標、有了夢想，便要衡量成敗、評價結果，要衡量成敗、評價結果，就有心理壓力。壓力會降低人體的免疫能力、升高血壓、影響食慾和睡眠，對身體害處極大，所以何必如此辛苦。平庸的人不渴望成功，不追求卓越，只會放慢腳步、順應自然，但願不過不失、安安穩穩、沉沉默默地容忍一切、接受一切，甚至贊成一切。這樣便可以心胸開朗、逍遙自在、與世無爭，所以能樂天知命、返璞歸真。每天都過一樣的日子，他們人生最大的決策就是今晚吃叉燒油雞飯還是雲吞牛腩麵，多麼寫意！”

精靈不作聲，看着我。

我意猶未盡繼續說：“平庸的生活可以使人從煩躁的現實中解脫，使人容易發現身邊的點滴美好，一杯奶茶、一場電影，或者一張麻將枱，都能讓你感動到熱淚盈眶。更使人懂得珍惜平凡的時光，使人有時間思考，如此才可以找尋到真正的自我，不會懷疑人生，連最無聊的一天，也可以輕輕鬆鬆地撐過去。”不知道甚麼原因，這些至理名言竟然像滾滾長江東逝水一樣，洋洋灑灑脫口而出。

※ ※ ※

梔子花枝上掛着的幾個繭擠在一起，牠們大約比一吋短一點，近三角形，兩端尖細，中間稍稍脹大，淡綠色，外面有不規則的黑色斑點，下面有些勾刺，好像船錨一樣。如果不是小心看，還以為是植物的嫩葉。小心看時，發覺其中一個繭比其他三個微微大了一些。我擔心這些繭遲早會傷害到我辛辛苦苦種植的花，正想打掉牠們，忽然間，我聽到牠們一齊叫：“慢點！請手下留情！”

夢精靈說：“其實人的平庸本身有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平庸的資質，另一個層面是平庸的性向。平庸的資質指的是一個人天賦的能力並不突出，和別人相比較時毫無特別優勢，顯得非常普通。在許多領域，無論是學業、工作、創意還是體育，都表現平平，不會達到頂尖的水平。資質平庸的人在任何一個群體中都佔了大多數，在學校中平庸的學生佔了大多數，在公司中平庸的職員佔了大多數，在社會中平庸的人們也毫無疑問地佔了大多數。”

我低聲插口說：“所以少數服從多數，就是要全體被平庸同化。”

精靈繼續說：“除了平庸的資質外，第二個層面是平庸的性向，平庸的性向是指當面對人生中的種種選擇時，一個人可能去選擇較為安全、保守或不冒險的道路。這樣的選擇往往源於對失敗的恐懼、對變化的不適應，或者是缺乏自信和決策的勇氣。在很多情況下，這樣的選擇使得人無法突破現有的局限，選擇依賴既有的舒適圈而不願意追求更高的目標。例如，選擇穩定的工作而非創業，選擇循規蹈矩的生活而非冒險嘗試。”

我又在說夢話，我說：“我最喜歡這種性向平庸的人了！就像狼喜歡羊一樣！平庸不但對個人有益，更有助於群體的和諧。在一個注重競爭與表現的社會中，基本上只有那些追求卓越、追求完美的人才能在群體中獲得認可與讚賞。而性向平庸的人不渴求認可、不在乎讚賞，往往能達到更真誠、更寬容的心態。正因為如此，他們在人際交往中更方便建立起平實、平和的關係。沒有期望的平庸生活，比較容易保持溫馨與和藹，也能促進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合作……”

“你說平庸有這麼多的優點，我怎能不喜歡它！我多麼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是平庸的，都對我保持溫馨與和藹——尤其是我的競爭對手！”我一面夢囈，一面閉着眼睛、手舞足蹈。夢精靈不說話，靜靜地看着我，過了一會才問我：“那麼，你願意選擇平庸的生活嗎？”

其實花枝上的繭並沒有發出聲音，牠們是憑着心靈感應叫我手下留情的。但是這心靈感應已經使我吃了一驚。這些是甚麼樣的怪物，竟然會和我心靈相通？莫非是傳說中的應聲蟲？鬼蝶？還是日本妖族史上最恐怖的金蛹？

“願意不願意選擇平庸的生活？”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說：“絕對不願意！”

她又不說話，只揚起左邊彎彎的眼眉，美麗的大眼睛靜靜地瞪着我。

我不太喜歡冷場，只好接着說：“我天生就不願意過平庸的生活，我希望別人平庸，但我可不能平庸。我不要平庸的生活，並不是因為我多渴望偉大，只是無法想像，把一輩子的光陰交給重複、順從和‘差不多先生’。我想過那種會讓心跳加快的日子，想在深夜為熱愛的事物而失眠，想在清晨因夢想的目標而醒來。平庸或許像在平坦的路上行走，安安穩穩，但我卻寧願坐驚險的過山車，然後告訴別人有驚無險真好玩。這一生，我想活得像我自己，而且是完美的自己，哪怕艱辛，哪怕難走，也要燦爛到最後。所以我做每一件事，都要做得比別人好，都想要超越別人，而且往往要做到盡善盡美，不……何只是盡善盡美，還要做到完美。”

精靈問：“你要鶴立雞群？”

我說：“不單單要鶴立雞群，更要遠離雞群！”

精靈又問：“你做每一件事，都要做得比別人好，都想超越別人？”

我在夢中點點頭。

她又問：“都要做到盡善盡美？做到完美？”

我又點頭。

“如果不能做到完美呢？”

我說：“寧願不做。”

她又問：“到現在做了多少件完美的事呢？”

我回答說：“我仍然年輕，還有機會。”

她說：“你不願意去投稿你寫的故事，也是這個原因？”

我喃喃自語說：“我在等待寫一個最完美的故事，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精靈嬌滴滴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那你就一定要寫這個故事，如果你不喜歡它平庸的名字，你可以把它改成‘不完美的故事’……你聽說過蛹羽化成蝴蝶的故事嗎？”

※ ※ ※

我驚魂未定，只聽到四個繭之中比較大的那個說：“不要擔心，我們不是甚麼應聲蟲、鬼蝶，或者漫畫中的金蛹。我們只是故事中的角色，但我們必須要用心靈感應和你溝通，這樣你才可以明白故事的發展。”

其他三個繭也跟着附和：“是啊！姐姐說的都是真的，你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原來是這樣，我稍稍安心。

我又感應到繭姐姐在說：“我們已經變成蛹了，不需要吃東西，化成蝴蝶之後，只會採花蜜，更不會傷害你這棵美麗的梔子花，所以你不必將我們打掉。”

其他三個繭也跟着附和：“是啊！姐姐說的都是真的，你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梔子花的。”

我放心了，心想那就由牠們掛在枝上，不必打掉牠們了。我一想到這裡，四個繭便一起說：“謝謝你！謝謝你！”

況且我也確實想知道這個故事會如何發展下去，於是搬了一張椅子，坐在旁邊，看着這幾個奇妙的小生命。

但是，等了一個半小時，一切都頗為平靜，完全沒有任何動靜，只聽到牠們之間偶然的、瑣碎的閒話。太陽都已經下山了，我正想走開，忽然眼角好像看到樓下的路燈閃了一下，一點小小的光慢慢地從樓下飄到我露台梔子花旁邊。這點光約有手指頭大小，但搖曳不定，而且形狀不斷改變，無法看清，也無法描述。我不自覺驚訝地張開了嘴巴。只聽到幾個繭一起歡呼說：“啊！蝴蝶仙子來了！蝴蝶仙子來了！”

我睜大了眼睛，盯着這點光。只聽到蝴蝶仙子銅鈴般清脆的聲音對着橫枝上的繭說：“恭喜你們！你們明天便可以破繭而出，羽化成為美麗的蝴蝶了！”

四個繭一起歡呼說：“啊！太好了！太好了！”

牠們又問：“我們會變成甚麼樣的蝴蝶呢？”

仙子對着繭答道：“你們都是寬邊黃粉蝶的女兒，所以都會羽化成寬邊黃粉蝶。”

四個繭又一起歡呼說：“啊！太好了！太好了！”

但蝴蝶仙子指着繭姐姐說：“可是你卻比較特別，你不一定會化成黃粉蝶，你可以自己選擇。”

繭姐姐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我更加不明白，於是我和牠一起問：“這是甚麼意思？”

仙子說：“大地之神賜給你與一般蝴蝶不同的恩典，你不再是一般的蝴蝶，你得天獨厚，可以脫離平凡，超越平庸。你可以選擇你翅膀的形狀、選擇翅膀的色彩、選擇翅膀的斑紋，你可以成為世界上最燦爛、最漂亮、最獨特、最完美的蝴蝶！”

三個小繭又齊聲說道：“嘩！恭喜姐姐！真令人羨慕！”

我也為姐姐高興。

繭姐姐還是不明白，牠問：“為甚麼會選中我？為甚麼讓我得天獨厚？”

仙子說：“何必問！世間事的前因後果往往說不清，或者是先人積德，或者是善惡報應，或者是純粹巧合，誰知道真正的原因？反正如果沒有機會時不必怨憤，見到機會來時就要好好掌握，盡量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