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化 回到老家,剛踏進光線暗淡的客廳,一眼就見到岳父駝着背,拄着拐,站在廁所門口。他的神情木訥,但一見到內子迎上去,就扶住她的肩膀嗚咽起來。我意外地看到,他未滿七十歲,腿腳卻越來越不利索。人未挪到廁所,褲子已濕了一大片,有時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他大概覺得自己越來越不中用,心裡難過卻無從說起。 十多年前,他雖然也是半禿頂,肥胖身,但行動還算自如,上街買菜,下廚做飯,幹這些活不成問題。退休之後,他還試過獨自騎摩托車回鄉下,沿着漫長的山路走一個多小時。提到這事,家人都覺得是傳奇。與人交談,他的頭腦還算清醒,只是時常感慨上一代和下一代的不幸。他不想看到父母離異的陰影從自身複製到孫輩,可是心結無法解開,反成傷害。如今,他一天到晚坐在沙發上,以煙茶消遣餘生。每次放長假,我帶孩子回老家,發現跟他交談,回應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嗯”的一聲。我也終於能明白,那些常來陪他閒談的夥伴緣何日漸稀少,乃至不見蹤影。 我常常想,岳母太過能幹,家裡的活都包辦了,鋤田種菜,燒火做飯,掃地洗衣,像陀螺一樣從早轉到晚。而岳父卻從不沾手家務,終日吃了睡,睡了吃,又不愛動。我本以為,以岳母的刀子嘴,總該逼得了他。可內子卻說,岳父的脾氣向來火爆,聽不得一丁點數落。見岳母常晚飯後去散步,他還笑她吃飽了沒事幹。走得動的時候,他就不屑於走,到如今想走卻無能為力。可怕的是,他開始弄不清外孫哪個是哪個了。說起老父親的病,大哥忍不住感歎道:“當年生病住院,我勸他要保養身體,這樣家裡也多一個幫手。可他卻說,身體病了,又有甚麼辦法?他就是過得太安逸了。”姐妹們見他身體愈來愈差,勸也不聽,也就聽之任之,只求鈍感能減輕他的苦痛。 將時間撥回到退休那年,他幹的是獸醫的活,能給貓狗打針,也算是有一技之長。當年,家裡人勸他轉行去當保安,他卻撇不下面子,不樂意去。原來老房子樓下有商舖,大家就提議不如開個小店,做點買賣也好,他又生怕承擔風險,不同意做。內子就說,老家門前有地,不如種種菜,養養雞,好歹打發日子也行,但他也不願意。可是,他也沒有任何興趣愛好,不愛出門交遊,連看電視也失去興趣,每天就這樣“為活着而活着”。在旁人看來,這樣的日子未免太乏味,可他卻從來不覺得無聊。只是一旦生病住院,兄弟姐妹不得不輪流去陪護,那日子也夠煎熬。 《周易》有言:“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南懷瑾在《易經繫傳別講》中解釋道:“人要能自助才能天助,能夠自立自強的人,才能大吉大利。” 我也相信,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光憑外力是不行的,得靠自力。可惜,岳父在退化的路走得太遠,怕是難以回頭。他徹底活成了一面鏡子,讓我們對生命有了更切膚的體會。 竹 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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