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要有恨 汗淋淋。夢裡有煙。我隱約看到一碗湯,往前靠近,油光閃着淡淡的金黃色。我聽見她說:“我走啦。”三月二十六日,襯衫晾在陽台已有兩日之久,乾不透。又是一個平常的回南天。醒來時,額頭濕的,床單濕的,天花板也是濕的。 一 屋子潮得發昏。打開窗,鄰居點好晨香,灰煙繞過陽台欄杆,繞進我的鼻子。早上好。 我不太記得夢的細節了。只記得聲音,不高不低,像煲湯煲到一半,就被揭開鍋蓋。熱氣散了,但味道還在。 我用吹風機把襯衫徹底吹乾。談不上麻煩,生活就是要忍受些許不合適的東西,一推半就地過下去。我很少信命運,天不給你太陽,讓你難受,那沒關係,就自己去拼。閩南歌也唱,愛拼才會贏。 家樓下是夏灣市場,買菜、買早餐都很方便。去年美儀推薦我到娛樂場工作,時間一下子寬裕了起來,通勤也不用我費心,可以坐班車。今天上午,其實經理沒有排班,我正好可以下樓買個菜,休息個半天。 以前我在下環街的新苗超市當收銀員,那時是真的辛苦,過完關以後,還要從關閘轉兩趟車進去。順利的話,一天站下來只是腰痛,不然大有可能忙壞了,少收百來塊錢。工資也只能拿出來抵。 現在在自助山,我還是做收銀,但娛樂場的環境好太多了。來用餐的都是會享受的本地人,還有一些熱愛海鮮魚生的旅客。大家有錢,有空閒,跟你說話的語氣都好很多。穿得乾淨,講話客氣,慢條斯理地問你三文魚是日本的,還是挪威進口的。做勞工,從沒想過在澳門要什麼被人看得起的感覺。大家都是來賺錢的,能賺就不錯了,而且還是賺得堂堂正正。 六年前,美儀給我介紹勞務公司,我進了一家快餐連鎖。她是我從小的朋友,夏灣中學同班同學,那些人裡她是第一個有錢的。那時候她家開水貨店,賺了錢,換了手機,穿得也不一樣。 十幾年前,她送過我一件舊羽絨外套,說穿不下了。其實尺寸還可以,就是有點褪色,像是在陽光下曝曬了多年的舊滑梯。我還記得很清楚。二月中,天氣冷,南風還沒吹來,濕氣不重。她把外套拿到學校給我,說:“你拿去穿啦,免得你又感冒。” 夏灣的這個家,到現在,我住了已經有三十多年。從三個人,變成了只有我一個人。表哥讀書好,成績永遠是榜首。我小學時,字寫得歪,考試只是剛剛過及格線。姑婆不罵我,她不說話,只是煮飯,煮湯。晚上叫我吃飯,吃完叫我去洗碗,然後各自回房睡覺。很少有其他交流。有一回我不小心打破了碗,碎片割到了手。她頭也不抬,只說一句:“你自己看着辦。”我不哭,也不鬧。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姑婆有自己的兒子,有她想照顧的人。 有時候想,姑婆對我是什麼樣的感情?這問題我想了很多年,也沒答案。她走的時候,我沒回來奔喪。 那時是我在澳門工作的第三年。連鎖店的侍應是很忙碌的,我與越南室友阿梅,一起住在紅街市對面的工業大廈。我們的宿舍,八人一間,有四川人、湖南人和四位廣西人。 小小的房間,放着四張雙層鐵架床。我與其他人都不熟,但阿梅一直都很照顧我。 那天,表哥打電話說姑婆病重,問我來不來。我剛好在剝阿梅帶回來的柚子,說:“你們安排吧。”就掛了。阿梅一年後就回越南了,臨走時,她給我留下了一個多啦A夢的玩偶。 二 我兩歲的時候,父母追生了兒子。他們覺得女孩難教,哭起來煩,抱也抱不動。 後來知道,姑父曾經向他們借過一大筆錢,十幾萬。借條沒來得及簽,就喝酒鬧了事,被拉進派出所拘留了三天。 放出來以後,就失蹤了。有親戚說他是為了逃債,有人說見到他在外面早就有了家庭,也有人說他吸白粉,死了。在我被送過去姑婆家之前,父母說生我就該用來“抵人情”的。 到姑婆家的那天,我讓母親晚上來接我。但時間過去了,往後的好幾年,我都沒見過他們。 我去過一次他們的新家,是十歲那年。窗簾乾淨,地板滑得發亮。弟弟有自己的房間,牆上貼滿了賽車貼紙。我沒地方坐,母親在門口換鞋的地方,拿來一張塑膠凳子,說:“你坐這吧。”父親在看電視,沒怎麼回頭看我。那頓飯,吃的是叉燒。母親把肉夾給弟弟,問他功課做完沒有。沒人問我來做什麼,什麼時候回去。 當晚,我又被送回了姑婆家,也徹底斷了和他們的聯繫。這些年,姑婆去世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弟弟到了海南創業,父母也跟隨他搬離開了珠海,現在幫忙帶孫子。 和姑婆之間沒有大吵過。我們從來不吵。是那種冷冷的、不說話的相處方式。有一年的清明節,我自己偷偷拿了十塊錢買香燭,想去祖墳拜一下我不認識的外祖母。被姑婆看見了,她說:“小孩子拜什麼拜,亂花錢。”香沒點成,蠟燭被她扔進水桶裡。一直以來,她做她的,我做我的,像兩個不熟的房客。有一回她做湯,問我要不要喝。我說了一句:“你不用特地煮給我,我自己會弄。”她沒吭聲,把湯匙擱在桌上,自己一口也沒喝。那碗湯就冷掉了,放了一下午,最後我倒進了洗碗槽。 還有一次,我放學晚,表哥把門反鎖了。我拍門拍了十幾分鐘,鄰居門都跑出來看,姑婆才姍姍來遲,說:“這麼晚回來幹嘛?出去學賭錢?”“留堂。”我站在門口,濕着鞋準備跨進去。她沒再問。門關上。那晚我沒吃飯。 我成績不好,考不上高中,讀的是中專,選了會計。我不喜歡數字,但如果有一技之長,好找工作。當然,也不敢奢望能坐辦公室了,有穩定的工錢就好。那段日子,我迫切希望從姑婆家搬出來。暑期工,我做過奶茶店,傳單也發過,但珠海的時薪是十四元,怎麼努力,也是白費。我還試過在大牌檔洗碗。現在回想,記憶也是黑黢黢的。一層平房,像烤箱,廚師炒粉時油煙一直往樓上飄。 十七八歲,我好像第一次意識到:我這輩子大概就是這樣了。我之於世界,不親不疏,像站在家門外的風。 三 四月四,清明節。難得是公眾假期,經理沒給我排班。手機跳出訊息提示:工資已到賬,不多不少,一萬二。在珠海生活,綽綽有餘。人活到三四十,我已經沒有什麼不滿足了。 要是早收工,我就坐班車回關閘,兩點一線。但活得還不賴,在自助山也有交好的同事,有時,大家也相約去八佰伴、威尼斯人逛街。我們不買高價護膚品和手提包,僅僅是“eyes shopping”一下就夠了。人生的慾望,用來溫飽就很好了。不過,經過櫥窗時,我還是會停一會兒,展品櫃裡的東西閃閃發光,還是比人少了些許灰塵。 鄰居家又在燒香。灰煙順着樓梯往上飄,帶着一點點甜氣。 我出門,往夏灣市場走。小道彎彎的,牆角也滲着水。回南天讓地板都濕漉漉的,水跡像蝸牛的鼻涕,一路滑過地磚。 在澳門做勞工這六年,我從沒羨慕過本地人。美儀曾經給我介紹過澳門的本地男生,說結了婚可以拿身份證,有補貼,有現金分享,也不寂寞。我沒答應。一個人也很好。珠海這邊我也一直在交社保,有一天會用得上。 我喜歡逛市場的感覺。 海味店的阿婆頭髮絨軟,每次都跟我炫耀她孫女從加拿大帶回來的洗髮水,滿臉驕傲。阿紅的女兒也很可愛,今年讀小學二年級了,進少先隊沒多久,就要立志當大隊長。市場裡經常聽見小孩嘰嘰喳喳的聲音,有時候講着粵語,有時混着普通話。 這些小孩跟澳門的不太一樣。他們不上補習班,沒有平板玩遊戲,下午就在攤位上幫家人擇菜、撿蔥、撿蒜。下午三點半以後,市場裡人越來越少。菜賣完了,攤主在打瞌睡,小孩們就滿市場跑,玩捉迷藏。同人不同命,人人都覺得,有錢的就是會更好命的,但我還是相信,這些滿街跑的小孩會有一個富足的童年。 我走上二樓樓梯檔,去找陳錢姨買花。上次,我在這裡買了兩盆牡丹,這次想添置點別的。 “清明啦,阿妹,要不要買束菊花?富貴竹也有,好養的。”一邊說,一邊把花束從桶裡拎出來,甩甩水。我挑了幾枝白菊,再加了一把金銀紙和香燭。提着膠袋離開市場,天已經開始泛黃。大牌檔飄出炒田螺的聲音,有人喊埋單,有人大笑。街口的路燈下,還正好看見鄰居的老伯在燒街衣。火光一跳一跳的。 我轉身回家,從儲物間找出那個早就落灰的鐵筒,拎在手裡。下樓時,一群小孩從我旁邊衝過去,嘻嘻哈哈地跑。搖頭晃腦,鞋底拍在濕地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天變成深藍,我找了水果攤附近的燈柱,借着亮光把鐵筒放好。 四月四,燒衣紙。就是這個時候了。 我把金元寶逐個放進桶裡。點了香和蠟燭,火舌舔舐。一縷縷的煙好像會說話。聽。一個,兩個,三個。遠處,大牌檔老闆還在吆喝,叫熟客回頭買魚。 司徒子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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