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與蜜蜂的奇蹟 斯大林大清洗時代的西伯利亞和日本的俳句,這兩者如此風馬牛不相及,一個殘酷蕭殺,一個平和自由,當它們真的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拉出了神奇的張力、可怕的美。更何況,這本圖像小說《西伯利亞俳句》是由立陶宛作家尤佳 · 列維撰寫、日本畫家板垣莉那繪畫的。 這當然屬於二十世紀“劫後文學”——又稱“倖存者文學”的一環,《西伯利亞俳句》來自於尤佳的父親阿吉斯的回憶,並且以祖母烏蘇拉的勞動營筆記佐證而創作。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四日(立陶宛獨立後把這一天定為“哀悼與希望日”),第一批蘇聯佔領後被流放西伯利亞的立陶宛人被迫離開故土,那一萬多人當中包括了阿吉斯一家。阿吉斯的父親死於強制勞動,至死未能見被分隔於另一個勞動營的妻子兒女一面。 “爸爸喜歡騎馬,他很早就會起床,騎上馬去野外,他說每天早上都要去迎接太陽。他也是養蜂人,會把蜂蜜分享給所有人。蜜蜂絕對不會螫他,他會用小指頭撫摸蜜蜂,彷彿牠們是春天冒出新芽的銀柳。他也教導我們奇蹟就在身邊,要用心看。”阿吉斯的回憶,令我想起剛剛讀完的另一本烏克蘭作家安德烈 · 庫爾科夫的《灰蜜蜂》,後者的主角謝爾蓋就是那樣一個堅信希望和奇蹟的養蜂人。 也許蜜蜂本身就象徵了奇蹟。《西伯利亞俳句》裡面夢幻與殘酷現實常常融混難分,最神奇的一處描述來自當阿吉斯剛剛來到西伯利亞的貧瘠村莊,他和姐姐達莉亞想要繼承父業尋找西伯利亞的蜜蜂,同情他們的瑪格麗達阿姨指點他們去森林另一邊找一個叫丘韃的養蜂老頭,他們竟然真的找到了並且取得怪老頭的信任託付一箱蜜蜂給他們飼養……細節和對話都如此逼真,但後面媽媽和姑姑佩卓妮列的言語都在暗示那不過是孩子們的幻想。 孩子們的幻想何嘗不是現實的救贖,就像後面蛇的婚禮、日本俘虜營裡的無聲太鼓、在西伯利亞長不出來的立陶宛蘋果、死去的鵝與親友的幽靈等等,都是半夢半真的奇蹟。而這些個奇蹟最早的起源,無疑是熱愛日本文化的姑姑在流放之初就偷偷帶在身上的一本俳句集。 俳句如蜜蜂般輕盈、神秘,又時刻不在敏感地感知着平凡世界處處皆是的奇蹟瞬間。姑姑和孩子們把寫了俳句的紙片摺成紙鶴扔給高牆另一邊的日本俘虜,聽到他們讚嘆不已,這些俳句就包括河原枇杷男的這一首: “此身之中/亦有黑暗/捕螢所見。” 大時代反覆傾軋之下,我們都是流螢、也是蜜蜂,但我們能看到此身之中的黑暗,也能聽到青蛙跳進古池的那一聲寂靜。這就是讓我們活下去,並且記住,記到底的力量。 廖偉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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