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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燈



    盲燈



    葵城醫院的燈光總是與眾不同。在M城這座最難定義的城市,燈光可以是溫馨暖心的,可以是熾熱跋扈的,可以是嫵媚妖冶,但在葵城醫院,它只能內斂陰柔,還混雜些許惴惴不安。



    然而這一切,她都看不見。她尚存的,只有嗅覺和觸覺。葵城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深植於醫護的骨髓中,不知道病人是否也如此。

    那年九月,病房來了一位老太太,八十有餘,梁婆婆。她深陷在輪椅裡,頭髮儼然秋天北方的殘葉——毫無光澤,連應有的髮質底色都被病痛和歲月侵蝕得蕩然無存,稀稀疏疏,頂部的頭皮被一覽無遺,令我想起那幾乎寸草不生的沙漠。她身子枯槁,如熬盡了汁液的藥渣。最讓我痛心的是,她眼睛只能乾癟地掛在臉上,角度總是朝下,瞳孔灰灰的,眼皮耷拉着,事實上早已雙雙失明,彷彿兩扇被塵封許久的窗戶,其實哪怕再渾濁的目光都比她精神一些。

    梁婆婆罹患糖尿病、腎病、心臟病,還有肺癌,兩年前被安裝了心臟起搏器,一年前老伴去世,無兒無女,身邊只有傭人。乾女兒偶爾前來問候。

    自此半年,我便成了她病榻前能識別的為數不多的“聲音”,成了她黑暗世界裡,能夠摸到的為數不多的“光亮”。

    別的醫生或被醫院重點培養,或被委以重任,他們要麼忙於手術室的叱吒風雲,要麼忙於拯救其他更有希望的生命,對可憐的梁婆婆實在沒法留出更多的時間,而我這二流角色正好留在她病房裡,通過老實的態度和言語,還原醫生最本初的職能——“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由此,我和她相處的時間特別長。我們組的病人多,而且分佈在葵城醫院的各個角落,查房是艱巨的工作,也是和時間的賽跑,我真的很想看完她就馬上離開,可又不忍心,因為她總有很多不舒服和特殊要求,不吐不快,甚至,她依賴上醫生的關注和關懷,於是我耐心地留下,學會耐心地聽她說完,還學會輕撫她的枯手、說鼓勵和安慰的話,真的,在她一個人身上,我可能說的話比一年對所有其他人說的都多。

    “沒事的,慢慢就好起來的。”

    “多吃點蔬菜水果,可以吃點去骨的魚肉。”

    “天氣轉涼了,你衣服夠不夠?”

    “我走啦,下午再過來探望你。”

    ……

    我的話沒多大藝術性,也許還很拙劣,治療手段也是那麼的保守。

    每次,梁婆婆的臉都會抬起來,用乾涸的眼睛掃視我所在的方向。病房裡,燈光微帶橘黃,把僅有的餘光施捨到她的瞳孔裡。

    慢慢地,她賴上我。可我實在沒法讓她大有起色,只能默默地祈禱時間在她身上別走得那麼快。

    梁婆婆精神好一點時就會出院十天半月,再回來;往後越來越差,一周就回了;繼而是幾天,有次甚至四十八小時。然而,她每次回來都要擇我看她,儘管我早已不在那個病區工作。

    病魔侵蝕了她的視力,卻未能奪走她心底的澄明。時常,她用枯枝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摸索我的手臂,聲音低微卻透出固執:“張醫生,拿着吧,給你太太買點東西……待人接物,我還是知道的。”她指縫裡隨即塞來一個紅包,紅紙嚴整,被捏得溫熱。我急忙推開,那紅包卻宛如燙手山芋。她看不見,固執地摩挲着,用空白的執拗的眼睛盯着我,將紅包硬塞向我白大褂口袋的方向,一次一次,宛如固執的潮汐拍打着堤岸。我最終只得暫時收下。她那枯槁般的臉上,便像終於卸下甚麼似的,綻開一絲安然的笑。

    回到家,拆開一看,裡面躺着兩千元。猶猶豫豫、思前想後了一夜,第二天我還是當着護士的面,把紅包退回給她的傭人。

    日子就像病房的燈光,平淡而千篇一律,終究令人鬱悶、無聊。

    我想抽空幹別的事,於是花在她身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同組別的醫生去看她時,我就盡量不出現。這是倦怠了嗎?

    聖誕前,梁婆婆狀態明顯差了。她的意識如同漸漸漏水的舊船,一點點沉入黑暗的霧海,認人的能力也消退了,對我的呼喚常常報以茫然的空寂。那聲曾令人心頭一暖的“張醫生”竟也稀疏模糊起來,終至湮滅。我竟也鬼使神差,腳步挪移,有意無意地繞開了她的病房。

    可是,聖誕當天輪到我獨自查房,賴不掉,也繞不開。我只好在她病房裡繼續用慣常的方式對她進行撫慰,手段越發的不高明。梁婆婆忽然認出了我,她再次掏出紅包。我趕忙讓一旁的傭人阻止她,並道出了許多枯燥的理由。

    “明天是Boxing Day,記得陪家人啊,尤其是陪太太,不要浪費時間來看我了。”梁婆婆說出了幾個月來最“理智”的話。

    走出房門,暖陽從窗外投來,病房的燈光還是那麼陰柔,其實就算沒有燈,這個世界也不會黑暗;沒有眼睛,梁婆婆的心,本質也是那麼通透啊!雖然我來M城已十五年,只知道平安夜和聖誕節,不知道還有Boxing Day。

    我眼睛濕了。

    一月二十九日,年初一,又是我單獨查房。梁婆婆的腎功能不行了,但她怕疼,怕孤獨,我在下夜班回家前花了整整一小時勸她到ICU進行“洗腎”,利大於弊,救命要緊,你就忍一忍吧。她終於點頭同意,臨別時還祝我新年快樂,催我早點回家團圓。

    可是晚上傳來消息,老太太譫妄了,在ICU裡直罵我騙她去受苦。

    再往後,度過危險期,她回到病房,我就更少主動接觸她了。

    拖到三月,老太太明顯回天無力了。

    上午,她呼吸像低沉的潮水,乾女兒和遠房親戚都示意順其自然吧。中午,我巡視病房,護士說,她安詳地“走”了,值班醫生就得處理她的遺體。

    怎麼又是我?怎麼跟她這麼有緣?

    雖然冷卻了一段時間,但有些情愫在特有的時刻又總被重新燃起溫度,儘管不免是傷感的溫度。

    房間裡,燈光慘白,冷如寒霜。她雙目微閉,面容平靜,彷彿沉入了無夢的酣眠。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手術刀,輕輕劃開她已然冰涼的胸口。永久起搏器靜靜地安息在那裡,像一顆耗盡了自己使命的電池。我小心翼翼地切斷導線,取出這枚曾維繫她生命律動的冰冷金屬,再一針一線,將切口仔細縫合。我不止一次在死者身上這樣做,甚至也寫過文章,但那一刻,感到莫名的惆悵。

    不捨?自責?解脫?祝福?我隱隱覺得她睜開了無光的眼睛,似乎向我表示最後的感謝。

    天堂裡沒有痛。

    針線穿過的恍若不是皮膚,而是我與她之間那段被時間醞釀繼而又磨損過的情感。針腳細密,卻縫合不了我心中的愧怍——在她生命最後航程的暗礁處,我確曾有過懈怠和迷航。

    病房的燈,總是默默亮着,從不刺眼。

    年中,有人檢舉我私自收了病人紅包,葵城醫院瀰漫着肅殺之氣。一股刺骨之風不知從哪個角落颳起,竟險些吹落了我身上的白大褂——一紙尚未最終落實的解僱差點將我趕出葵城醫院的大門。

    風波平息之後,我才偶然得知,原來院方某次檢視時,在梁婆婆病房抽屜深處翻出了一封來不及送出的表揚信。信紙早已發黃,摺痕深刻,字跡歪歪扭扭,如同雪地上踉蹌跋涉的足跡——那是梁婆婆在目力不濟時,用盡氣力,摸索着寫下的。末尾的簽名,名字幾乎蜷縮在紙角,像一片被風吹落、終於枯萎、風化的葉。

    我捏着那薄薄的紙頁,指尖發顫,久久無言。原來她在混沌邊緣掙扎時,竟用那雙再也看不見的眼睛,“看”清了我模糊在疲憊裡的輪廓;然後把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艱難地鐫刻在了紙上。

    原來,當世間有人用冷漠和傲慢蔑視、凌遲別人時,竟有一位盲者,以她心魂裡殘存的光明,在漆黑夜色中為我點燃了一盞儼然求生的燈——縱然燈芯微弱,縱然這燈光照不見她自己前行的路,卻足夠穿透我那些蒙昧、無助的日子,為我照明。

    我再次想起梁婆婆的模樣,她的眼睛。

    這是一盞為我指路的盲燈啊!

    當人心被倦怠蒙蔽,當世情蒙上塵埃,我總是想起那雙渾濁卻執拗的眼——原來世間最深最真的看見,竟是用盲眼完成的;而最頑強的光,恰是燃自生命行將熄滅的篝火深處。



    張靈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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