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冰小說集《霓虹餐廳》 黄昏以後 成熟以前 ——讀古冰《霓虹餐廳》 古冰的小說世界充滿了奇詭色彩,這與他偏愛在小說中營構黃昏意象若合符節。在小說集《霓虹餐廳》①的〈序〉中,古冰這樣說:“那些星期天的黃昏給我極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對時間流逝最敏感的時刻,假期將要過去,連續上學的日子即將重臨。其實上學的日子並不如想像中可怕,可怕的是那些黃昏,我清楚地感受到美好的時光正一點一點地逝去。星期天的黃昏如樹木年輪,如海水印痕,在我腦中劃下了深刻的一筆,它是一種文學性的時光,充滿樂園正逐漸遠離的末日氛圍。”作為時間刻度的一種表徵,黃昏承接着“夜晚”的來臨,由是,小說中那些發生在黑夜的故事,就不應被讀者等閒視之。 走進“霓虹餐廳” 讓我們先走進小說集內的同名小說〈霓虹餐廳〉。按古冰自己的講法,本書的二十四篇小說,被平均分配成四個單元,分別是早餐、午餐、下午茶和晚餐,“隨着天色漸深,口味也比較重”。〈霓虹餐廳〉被放置在“晚餐”單元的首篇,這提示我們,晚飯開始了。小說起筆,頗有魯迅《狂人日記》的味道:“我”被“他們”指認為精神失常。但與魯迅筆下的“狂人”有所不同的是,“我”並不孤獨。因為同伴B和我,同樣遭受旁人非議。於是,“我”和B的關係,就成為了本篇小說設置的第一個懸念。緊接着,古冰用一系列黑色意象,將一個有別於日常生活的象徵世界帶入讀者的視野:一輛黑色的轎車;兩名硬漢身穿黑皮夾克、頭頂黑色紳士帽、戴墨鏡;歐美黑幫電影……在黑色的籠罩下,“我”和B被抓了起來,載到一個未知的地方。注意此時小說的這句話:“收音機則放着一首帶着神秘色彩的搖滾樂,我忽然覺得,我們坐在一輛靈車上。”古冰小說中的想像時有神來之筆,此處是一例:“靈車”這一令人驚悚的比喻,遙擬美國小說家弗蘭納里 · 奧康納《好人難尋》中的死亡預言。 目的地霓虹餐廳出現之前,古冰用了黃昏以後的黑夜意象和一條奇異的路,完成了現實世界與象徵世界的轉換。正正有了這樣的鋪墊,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在“情理之中”了。原來,霓虹餐廳的食材,是人肉。承接魯迅批判禮教吃人的文學傳統,莫言也在《酒國》中展現了一個仍停留在口腔期的中國社會,正如王德威所評價的那樣,“吃不只是滿足口腹之需,更是權力與慾望的象徵”②,我們要問,在〈霓虹餐廳〉中,淪為食物者究竟何人?“我”和B被運到霓虹餐廳的原因,乃二人是同性戀人的關係;另一個被抓到這裡的Z,與生父發生了不倫之戀。他們都面臨着被肢解和分食的命運。不過,與莫言猛撒狗血的恣肆相比,古冰的落筆,相當節制。小說臨近結尾處,Z被她的父親及其朋友選中,作為生日宴會的盤中餐。古冰借助“我”之眼,記錄了這場暴行:“他們要吃完全沒有處理過的百分百生人肉,我看到他們排成一排,面對着我,默契十足地張開嘴巴,唱起類似生日歌的歌。在旁看得興味十足的服務員則拿起了相機,背對着我,為他們拍照。唱完歌後,在微弱的燭光下,Z的爸爸站在人群的中央,閉起眼睛許願。過了一會,他把Z肚腹上的蠟燭吹滅,餐廳頓入虛無的黑暗中,不一會燈光再次發亮,霓虹光管仍頑固地掛在橫樑上,露出詭異的神色。桌邊的眾人繼續保持肅靜,雙手合十,為豐盛的晚餐祈禱,感謝上主。”在這極度冷峻的筆調中,敘事者保持了相當清醒的審美距離。齷齪的口腹之慾與聖潔的慶祝儀式雜糅在一起,其間所形成的反諷張力,讓人難以忘懷。 荒誕現實主義 走進“霓虹餐廳”,我們已大致可感知古冰的創作風格和審美傾向。在“餐廳”以外,古冰更全面地展現了他對怪誕題材的偏愛,任何可嗔可怪之事,都能成其想像力之來源。因此,白日夢、失序、怪癖、精神錯亂、神秘色彩在《霓虹餐廳》中層出不窮。在〈 蘇絲的翡冷翠〉中,一個號稱自己是“美滿生活規劃協會成員”的人可以幫助年輕人做體外的新陳代謝,去除生活中無用的殘留物,而這一“無用之物”竟是夢想;在人逐漸智慧化的過程中,情感與記憶如何安置,是可被割除的“闌尾”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如果情感與記憶也是系統升級的結果,那麼,人的主體精神如何踔厲奮發?〈NO.17〉、〈初戀〉、〈KUKI〉都是當下時興的仿生人/機械人題材,原本對“人”之本體汲汲以求的仿生人17得知一切均可系統化以後瞬間潰敗,轉而更加投入工作,加入如馬克思所預言的人的異化的行列當中。〈超級孖寶兄弟〉用了巧妙的敘述視角,書寫青春話語中的常見主題:靈肉衝突,展現赤裸的性鬱結與性變態,但背後不失作者對人性的矜持。〈貓人〉或許最符合“ 怪誕”這一理論術語的內涵:“扭曲所有的組成部分,融合不同性質的東西,將美麗的、可怕的、古怪的和令人厭惡的因素混在一起,把部分結合起來構成騷亂的整體,在幻影似的黑夜世界裡避難。”③然而,如果我們認為古冰耽於譜寫異化世界的狂想曲,似乎有失偏頗,在指涉現實的關目上,一些成熟的作品亦有引人深思之處。〈小島藍屋之夢〉是一個烏有鄉的故事。在這座小島上,家家戶戶均以黑白為主調,只有膚色“猶如紫番薯的外皮”的手藝人M擁有色彩的支配權。在佛教中,“色相”通常指的是萬物的形態和外觀,家種神秘蘋果樹的A對彩色的執着,實則是對世間色相的迷戀。果不其然,原本只是換家具外殼的顏色,到後來發展到更換丈夫的臉。身體不只是維持基本生命體徵的器官,更是“色慾”流轉的源頭。古冰以魔幻的筆法,呈現了人類無所止息的慾望,嘲諷了道德體系的脆弱。在承認人慾合理的前提下,如何重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情感聯結,是小說留給讀者繼續思考的問題。古冰的作品在整體上顯示為荒誕/怪誕,細部卻是徹底的現實主義。 成長的寓言 在魑魅魍魎的異化世界以外,還有少年成長的心路歷程。在這片心靈的自留地,白日夢和意識流是最常見的寫法,而寓言,則是這些故事的外殼。傑姆遜說:“寓言的意思就是從思想觀念的角度重新講或再寫一個故事。”④循此定義,〈白兔男孩與鱷魚少女〉、〈再見,藍太陽王國〉、〈蘇絲和她的豬扒包〉、〈初夏的棉花雲〉、〈小東西〉等篇目都屬於此類。白兔男孩與鱷魚少女的相遇,激發了他第二性徵的萌生,這是從身體層面探討人的成長;〈再見,藍太陽王國〉揭秘了少年視角的宇宙觀和世界觀,太陽由藍變黃,隱喻對童年身份的告別;〈蘇絲和她的豬扒包〉以及〈初夏的棉花雲〉融合超現實的幻想,少男少女的奇思妙想蔚為大觀。而在篇幅更長的〈小東西〉中,我們看到了少年那顆純粹的心。古冰挪用了《聖經》中上帝創造世界的宗教框架、中國傳統神話故事中的女媧補天的情節、以及安徒生童話中的美人魚的內核,塑造了一個心思細膩、專情敏感的少年形象。主人公東東像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中的黑孩一樣,平日沉默寡言,但有超強的聽覺能力,能聽見床墊裡彈簧拉伸的聲響,課桌木屑吵架的聲音,有的時候,甚至能聽出樹的靈魂。這個有點特異功能的男孩為自己心愛的女孩——這個女孩來自他腦海中的臆想——建造了一個美麗的樂園,並為此傾注了人間最真摯的愛。儘管其中的暗線是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孤獨與霸凌,但〈小東西〉與〈霓虹餐廳〉中其他光怪陸離的故事相比,多少有些不同,它的底色是光亮的:關於責任、關於成全、關於愛。 閱讀純潔得像水晶玻璃球一樣的成長寓言時,倘若我們感到驚異,或許是因為我們生活着的世界已變得不再可靠,於是童話世界在異化世界的襯托下,也變得遙遠了起來。在這個意義上,被楊澤評價為“類型略顯駁雜”⑤的二十四篇作品其實也構成了某種奇妙的合流。這或許是現代/後現代人的夢魘吧!古冰的作品,時而讓我想到霍夫曼、卡夫卡、瑪律克斯等世界文學巨擘,時而讓我想到魯迅、莫言和余華等中國當代文學大家,這當然不是說古冰現在已能與之並肩,但他對於中外優秀作品的致敬與追摹,將尋常事物點鐵成金,並逐漸形成個人風格的寫作態勢,讓我對他後續的寫作充滿期待。 註釋: ①古冰:《霓虹餐廳》,澳門日報出版社,二〇一八年。原文引文皆出於此,不一一標註。 ②王德威:《眾聲喧嘩以後:點評當代中文小說》,麥田出版,二〇〇一年,第二百一十二頁。 ③[西德]沃爾夫岡 · 凱澤爾,曾忠祿、鍾翔荔譯:《美人和野獸:文學藝術中的怪誕》,華岳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第七十八頁。 ④[美]弗雷德里克 · 傑姆遜,唐小兵譯:《後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第一百一十八頁。 ⑤楊澤:〈推薦語〉,古冰《霓虹餐廳》,澳門日報出版社,二〇一八年,第八頁。 澳門科技大學國際學院講師 霍超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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