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習齋元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讀書靜坐久為功，豈謂先師自性空。

    此理千年誰勘破，三存編論復明通。

    學術猶政事，亦有一時之風會，新義自陳。學術亦由心造，緣事及物，自有洞見。粵若世道陵夷，士子思經世挽頹風，故道咸之際盛推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為海內三大儒。洎乎清末，劉申叔再合顏習齋為四先生，謂“各抱治平之略，修身踐行，詞無迂遠，民生利病，瞭若指掌。求道德之統紀，識治亂之條貫，雖各尊所聞，要皆有以自植。”稱黃王學說尚偏於理想，習齋重在實行，所抱負者實為國初第一人，實足以救中國時病。梁任公亦盛推之。習齋諱元，字渾然，以習齋自號，蓋本諸《論語》“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以為思不如學，而學必以習也。直隸博野人。崇禎八年出生，為學博而雜，八歲學劍術，稍長好神仙導引之術，順治十年補蠡縣學生，始由陸王之學入程朱之室，壯歲遵朱文公《家禮》守喪，哀毀幾至殞命，繼而深讀其書，覺宋儒靜坐讀書之學乃孔門異端，說《易》推為性與天道，參雜二氏，為之大徹大悟，一夜盡棄所學，自此掊擊程朱，不遺餘力。此康熙戊申三十四歲時事也。習齋謂堯舜之道在六府三事，六府曰水火金木土穀，三事曰正德、利用、厚生。孔疏：“正德者，自正其德，居上位者正己以治民。利用者，謂在上節儉，利民之用。厚生者，謂薄徵徭，輕賦稅，令民生計溫厚，衣食豐足。”周公以鄉三物教萬民，三物猶三事，曰六德、六行、六藝。孔子祖述堯舜，以文行忠信為四教，而四教莫非事，事為學之要，心有事則存，身有事則修，無事，則道與治俱廢。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見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藝曰物，不徵諸物，非德非行非藝也。古人德行藝必由習禮而後見，宋明重讀書纂注，乃章句儒，非聖人重力行之旨也。後人單宗孔子，或以孔子為堯舜，乃成明體而不達用之隱病。習齋不尚空言，以事物為歸，以達用為本。漢儒董仲舒曰：“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習齋則曰：“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所以成其經世致用之學。嘗推論明制得失，著《會典大政記》，曰“如有用我，舉而錯之耳。”清末，當國家衰微，士人益思振作有為，故其名益顯，其學益彰。私淑孫夏峰，嘗以自撰《存性》、《存學》二編舉以“望先生靜眼一辨，及時發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後二千年之新轍”，“以挽天下之士習而復孔門之舊”，其自負有如此。又謂“天下事皆吾儒分內事，吾儒不任事，誰任事耶”，然終身處而不出，或以此議之，惟習齋遭際鼎革，時存光復之念，從夏峰門生王介祺學兵法，旁及技擊馳射，設醫卜肆於開封，物色豪傑，然終抱禹稷之心而為沮溺之行，如函劍之全函，抑寸光之多露，皆非其志。謂天生某，著《三存編》使復明講學以回天下而已，非身見之材也。篤志用於世而終不出，一介不取，歸潔其身，實亦不欲為世用，以講學為終焉之志。陸隴其為靈壽知縣，欲求其所著書，邵嗣堯為清苑知縣，欲相見，以拙陋不交時貴，不與鄉人事，語他人勿為游揚。門弟子百數十人，以蠡縣李剛主塨最能揭櫫其學，世稱顏李學派。戒剛主勿染名利，剛主交友不論貴賤，惟其人；惟道是問，可行則行，如孟子“可食則食之矣”。習齋之為徵士而首肯剛主將以有為，猶顧亭林之堅貞不出而告徐乾學、元文二甥“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耳，豈宜以其事功之無有為謗也。此顏習齋行草五言律句，綾本，詩曰：“西清芳草路，今歲又重過。興感知衰劇，官閒信懶多。和風吹積水，遲日變寒柯。獨嘆年光駛，東畬計若何。”款識“習齋顏元”，鈐“顏元”白文印。有“蓉峰鑒藏”、“半槎珍賞”印，為祁門馬曰璐、吳縣劉恕舊藏。習齋以禮樂射御書數授學，又主肥鄉淳南書院，遠近翕然。此詩意若有所用事，似切其人，筆跡殊磊落，氣格近明人，清剛之氣撲人眉宇，大可賞。康熙四十二年卒，年七十。既歿，門人鍾錂輯《言行錄》、《闢異錄》，三錄今不存。不以言為尚，所著惟《存學》、《存性》、《存治》、《存人》四編行於世。《習齋先生言行錄》：“人須常自衡，天之生我，父母之成我，其中人乎，中人以下乎，抑中人以上乎？果中人以下，則鑿井耕田，已無負於生我矣。或中人也，則隨世波流，亦何負。儻中人以上也，則上當為五臣、十亂，中當如三傑、二十八人，下之亦須主城、貳郡，實求輔挽氣運，利濟生民。”可謂垂教於千古，世之有志者宜細味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