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銀行

    嘉蔚站在記憶銀行裡，望着頭頂巨大的屏幕，藍色數字不斷跳動，實時更新着各類記憶的收購價格。

    “與初戀的第一次約會，完整記憶，五十萬起收購。”

    “考試滿分記憶，單次，三萬／次。”

    “親人離世前的最後時光，情感濃度九成以上，五百萬起收。”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口袋裡的記憶芯片，那是她昨晚從太陽穴取出的，與母親最後的晚餐。芯片還帶着溫度，可能記憶都是有溫度的。

    “下一位，A606號。”

    機械女聲響起，嘉蔚深吸了一口氣，走向三號評估室。玻璃門在身後無聲關上，評估師是個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女人，她的瞳孔泛着詭異的紫色——這是經過記憶強化手術的標誌。

    “請出示您的記憶芯片。”

    嘉蔚將芯片放入讀取槽，淡藍色的光芒立刻將整個房間籠罩。她感覺太陽穴一陣刺痛，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是兩年前的秋天，母親確診癌症晚期後的第一個周末。廚房裡飄着冬菇炆雞的香氣，母親執意要親自下廚，儘管她的右手已經因為化療而顫抖。嘉蔚記得自己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母親向前微曲的背影，她花白的頭髮在陽光下泛着銀光。

    “這道冬菇炆雞啊，是你爸爸最愛吃的。”

    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走了以後，你要學會自己做。”

    嘉蔚咬緊嘴唇，不敢讓眼淚掉下來。她記得母親轉身時，圍裙上沾着的醬油漬，記得鍋裡咕嘟咕嘟的聲響，記得那天的夕陽特別紅，紅得像一個燃燒中的火球。

    “記憶完整度九成八，情感濃度九成五，屬於優質記憶。”評估師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我們可以出價五百萬。”

    這個數字讓嘉蔚心跳加速。五百萬，足夠還清父親因生意失敗而欠下的銀行貸款，還能替弟弟嘉楊交大學的學費。但當她看向讀取槽，發現芯片裡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

    “等等，”她突然問道，“提取記憶會損耗原來的記憶嗎？”

    評估師推了推眼鏡，“這是正常現象，就像影印的文件會有些損耗一樣。不過您放心，我們採用的是最先進的量子記憶提取技術，損耗率能控制在兩成以內。”

    嘉蔚的手指微微發抖。她清楚地記得，上周來賣記憶的鄰居王阿姨，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自己女兒婚禮的場景了。那些珍貴的記憶，就像被膠擦一點一點擦去。

    “如果您同意出售，請在這裡簽名。”評估師遞來一份合同，“我們可以立即付款。”

    嘉蔚的目光落在合同上，突然注意到一行小字：“如提取記憶後出現任何不良反應，記憶銀行一概不負責。”她的後背突然一陣發涼，想起最近新聞報道過幾宗離奇案件——那些出售記憶的人，似乎都開始出現一些失常行為。

    “抱歉，我需要再考慮一下。”她站起身，伸手想要取回記憶芯片。

    評估師的臉色突然變了，紫色的瞳孔閃過一絲紅光。“陳小姐，我建議您再考慮考慮。畢竟，您父親的債務也不能拖太久。”

    嘉蔚的心跳突然加速。她從未在記憶銀行登記過自己的真實信息，更別提家庭情況，可能記憶銀行會暗地裡調查潛在客戶的情況。

    “再加五十萬，”評估師的聲音充滿誘惑，“我們可以用最新技術提取更深層的記憶。”

    嘉蔚咬了咬嘴唇，點頭同意。當記憶被抽離的那一刻，她感覺心裡空了一塊，但看到賬戶裡新增的數字，這種空虛感似乎又被填滿了。

    嘉蔚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走進記憶銀行了。

    在那次出售與母親珍貴的記憶而獲得五百五十萬的巨款後，嘉蔚對出售記憶着了迷。在父親生意失敗前，嘉蔚的家境算是不俗，間中買一些奢侈品也不成問題，可自從父親生意失敗，不要說奢侈品，就連生活也成問題。

    為了維持從前的生活水平，嘉蔚開始出售一些不太重要的記憶：高中時期的一場考試、大學時的一次旅行、和前男友的甜蜜場景。一萬、五萬、十萬，看着銀行賬戶裡的數字不斷增長，她開始渴望更多，她把能賣的記憶差不多都賣了。

    某天清晨，嘉蔚被刺耳的警車響聲吵醒的。她拉開窗簾，看到記憶銀行門口圍滿了人。警車的紅藍燈光在晨霧中閃爍，像是揮舞的利刃不斷在劃破黎明。她穿着睡衣衝下樓，擠進人群，看到的景象讓她瞬間僵在原地。

    王阿姨蜷縮在記憶銀行的台階上，眼神空洞，像兩個漆黑的漩渦，嘴角掛着詭異的微笑。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正一張一張地撕着手中的鈔票，碎片像雪花一樣飄落。

    “媽！媽你醒醒！”王阿姨的女兒翠婷跪在她身邊，顫抖的手想要觸碰母親，卻又不敢。她的臉上滿是淚痕，手裡拿着一份記憶購買合同，“我買了你的記憶，你看，我把它們都買回來了，你看看我啊……”

    王阿姨只是機械地重複着撕鈔票的動作，對女兒的哭喊毫無反應。嘉蔚注意到，王阿姨的太陽穴上有密密麻麻的針孔，像是一串詭異的密碼。

    “讓一讓！讓一讓！”醫護人員推開人群。當擔架經過時，嘉蔚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消毒水和腐爛的東西混合的氣味。她看到王阿姨的手臂上佈滿了青紫色的淤痕，那是頻繁提取記憶留下的痕跡。

    “這是本周第三次了。”旁邊有人小聲議論。

    “聽說她為了給女兒償還債務，把所有的記憶都賣了。”

    “現在連女兒都不認識了，真是造孽……”

    嘉蔚感覺一陣眩暈，她扶住牆壁，冷汗順着脊背流下。突然，她想起上周在記憶銀行看到的一幕：評估師遞給王阿姨一支淡藍色的針劑，說是“記憶增強劑”，能讓她提取更多深層記憶。

    “那不是增強劑……”嘉蔚喃喃自語，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過度出售記憶的人最後都會變得失常，變得行屍走肉——記憶銀行根本就是在用藥物摧毀他們的人格，把他們的身體變成空殼。

    警車聲漸漸遠去，但嘉蔚耳邊卻回響着翠婷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想起自己賬戶裡不斷增長的數字，突然感到一陣心寒。那些錢，是用她的記憶、她的情感、她的人格換來的。

    她轉身衝回家，翻出所有的記憶芯片。

    在晨光中，那些芯片泛着冰冷的光澤，像是凝結了一滴滴的淚珠。

    那時弟弟嘉楊在整理家中的雜物，突然從儲物間探出頭來，手裡捧着一個佈滿灰塵的紙箱。

    “姐，你猜我找到了什麼？”嘉楊興奮地說，“是我們小時候的照片！”

    嘉蔚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芯片，看着弟弟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裡面是一本老舊的相冊，封面已經褪色，邊角也有些破損。

    嘉楊翻開相冊，指着一張照片說：“記得這張嗎？我們全家去海邊的那次。”

    照片上，父親還年輕，母親的笑容十分燦爛。嘉楊穿着卡通泳褲，正蹲在沙灘上堆城堡。而嘉蔚自己，扎着孖辮，手裡拿着一個貝殼。

    “那天我們撿了好多貝殼，”嘉楊繼續說，“你還說要做一個貝殼吊飾掛在房間裡。後來真的做了，記得嗎？”

    嘉蔚盯着照片，努力回想。海風、陽光、貝殼……這些詞語在她腦海中閃過，卻拼湊不出完整的畫面。她記得去過海邊，但具體發生了甚麼？母親說了甚麼？父親做了甚麼？這些細節都像被膠擦擦去了一樣。

    “還有這張，”嘉楊又翻了一頁，“是你大學畢業那天。媽媽特意請了假，和爸爸一起來參加你的畢業典禮。”

    照片裡，母親穿着她最喜歡的那條藍色連衣裙，父親則是一身筆挺的西裝。嘉蔚穿着畢業禮服，手裡拿着獎狀，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驕傲。

    “那天你得了優秀畢業生獎，”嘉楊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媽媽高興得哭了，說你是她的驕傲……”

    嘉蔚感覺喉嚨發緊。她記得那條藍色連衣裙，記得畢業典禮，但母親哭泣的樣子，她說的話，這些珍貴的細節都消失了。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她把這段記憶賣了一個好價錢。

    “姐，你怎麼了？”嘉楊擔憂地看着她。

    嘉蔚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她緊緊抱住相冊，彷彿這樣就能把那些失去的記憶找回來。

    “對不起，”她哽咽着說，“我……我把這些記憶都賣了，它們變成一萬、三萬、五萬、十萬、五百萬，變成帳戶裡的一堆數字，但我卻永遠失去這些珍貴的回憶。”

    嘉楊愣住了，他慢慢想到姐姐為父親還清了所有債務，看着姐姐憔悴又難過的樣子，他不知道為甚麼感到莫名的心痛，可能這就是血濃於水吧。他緊緊抱住她：“沒關係，姐，我幫你記着。媽媽的笑容，爸爸的鼓勵，我都幫你記住。”

    那一刻，嘉蔚終於明白，金錢可以還清債務，但永遠買不回失去的記憶。父親的生意失敗，母親的病逝，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那些美好的回憶，那些支撐他們度過難關的溫暖時光，才是最寶貴的財富。

    冬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