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主播 人總說不能浪費時間、虛度光陰，但又沒有講過如何才是虛度或珍惜的標準。就像他，以優異成績考上一所有名氣的傳媒學院打發了四年時光，卻在畢業後失去方向，於是準備考一個家長們認為是鐵飯碗的崗位，最終在一次次的碰壁中逐漸放棄。 他懶懶散散地宅在家裡幾個月後，父母親重新聯繫上一個權貴的親戚，並在親戚的推薦下進入電視台，獲得一個非常無聊但無疑是家人們引以為豪的“審片”崗位。 他有一個單獨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作為辦公室，足以給他無限的自由。工作量本身就非常少，他只需要在上級通知的時候登入電郵，把商家準備在電視台播出的廣告短片下載下來，檢查一下格式或者清晰度是否正常，以及法律或規範上是否符合要求，然後在一張印有上面這些項目中的“正常”上打上勾，最後簽上名，再送到隔壁的辦公室，便完成了他的工作。 電視台的這兩棟樓造型也算講究，一棟方形高樓和一棟圓形裙樓都貼滿了時尚的幕牆，業務繁忙的時候常常燈火通明。許多年前落成的時候，曾是這座城市的地標，後面業務沒落的時候只是昏昏暗暗，直到這兩年直播帶貨興起。 嗅覺敏銳且善於包裝的領導，立刻將方形高樓改成“直播電商創業園”，把辦公室的一半租出去，從此不僅恢復了燈火通明，還色彩斑斕了起來。每天無數打扮光鮮的女生進進出出，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最近這幾年，隨着智能手機的興起，看電視的人越來越少，再加上市道不好，在電視台上發佈廣告的商家更是少得可憐，所以他每天的工作時間常常閑得無聊，甚至可以在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辦公室打起了網絡遊戲。先是玩累了，後來是玩膩了，便每天登上天台看看風景，或者打理天台上不知道誰種留下來的、原本已經快枯死，又被他救活過來兩盆薄荷草。或是出於同情，或是為了打發時間，他每天從洗手間接水到天台澆灌，不出一個月竟然茂盛地長起來，用手輕輕撫摸，就散發出迷人的香氣來。 ※ ※ ※ 一個難熬的下午，不需要確認他也知道沒有需要完成的工作，他提着兩桶水上到天台，推開天台的消防門，一個穿着古樸漢服的女生正蹲在地上，用手輕輕地撥弄着他的薄荷草。 初次見面不免尷尬，他正疑惑平時一個人的天台怎麼會有一個“闖入者”，她顯然被作為“闖入者”的他嚇得一怔，隨即發現他手上的兩桶水，便故作鎮定了下來： “這是你種的薄荷嗎？長得可真好！”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至少現在是吧。” “哈哈，我可以摘幾片葉子去泡檸檬薄荷水嗎？我正好有檸檬。” “當然可以啊，你自己摘。”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應口而出。 她隨即摘了幾個葉芯，然後推開天台門，又回過頭來，對他說： “那我先下樓了，下次請你喝薄荷茶。” “你是在幾樓的？” “十二樓，做直播的。” 她微微一笑，消失在門後。 他打開手機，發現並沒有安裝一款視頻應用，隨即在應用商店找了兩款時下最流行的安裝上，很快地註冊了用戶並取名“天台的風”，手指在熒幕上不停地劃動，直到天色漸晚，暮光初現，並沒有發現她的蹤影，只能悻悻地下樓。 ※ ※ ※ 又是一個難熬的下午，又是從洗手間接了兩桶水，內心卻多了幾分期待，他甚至在電梯十二樓時停了一下探了探頭，並沒有內心的期待出現。天台也是空空如也，只是薄荷草在晚風中搖擺。胡亂地把水沖進盆裡，他又打開手機中的視頻應用，還是沒有期待的畫面。只能又是悻悻地下樓，失望地癱坐在他的位置上，兩隻腳交叉地壓在辦公桌上，仰望着天花板上，不一會竟然睡着了。 再次醒來是飢餓喚醒了睡意，他再次思索什麼去哪裡或吃什麼時，竟發現自己沒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如何選擇。只能拿起手機，視頻應用依然在循環播放着各種無聊的節目，正準備按回主頁面，屏幕左上角有個“同城”的按鈕似乎提醒着，他隨即一點果然都是本地的主播，隨機劃了幾下，果然就是熟悉的漢服女主播—— “家人們大家好！歡迎進入直播間，這裡是鳳凰單樅原產地直播間，主播給家人們分享大家喜歡的茶葉。” “大家既來之則安之，歡迎關注小妹，了解一下茶文化。鳳凰單樅產自廣東潮州鳳凰山區，位於北緯二十三度的北回歸線附近，這裡山川綿延，海拔較高，日照豐富，雨水充沛，是烏龍茶的主產區。” “歡迎天台的風。” 她明顯停頓一下，然後繼續她的講解。 “檸檬薄荷水好喝嗎？”他輸入這段文字，彈進熒幕。 “哈哈哈，不錯啊！”熒幕中的那一頭，有點不好意思，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明天給我也來一杯試試可以嗎？” “行啊，明天下午五點，天台見咯！” ※ ※ ※ 如約來到天台，她手裡捧着一個粉紅色兔子造型的杯子，從花盆裡挑選了幾片葉子投了進去，搖了搖遞給他，淺淺地笑着： “給你試下我研究的新品鴨屎香薄荷檸檬茶，薄荷是你種的我就不洗了。” 他接過來看了一下杯子，淡黃色的茶水裡面沉着兩片深黃色的檸檬，剛剛投進去的薄荷葉漂浮在上方，晶瑩剔透。 “能不能加你微信，幫我買兩盒茶葉給我朋友，我把地址發給你。” “啊？可以吧，你掃我吧，哦不，我掃你。” 她猶豫了一會，把手機熒幕遞到他面前，淺淺地笑了一下。 這天深夜，睡夢中的他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拿過來一看正是她的頭像有個小紅點提示，是一串語音，他驚奇地點開，一個粗獷的男人聲音説： “你誰啊？” “我是她老公，你加我老婆幹嘛？” 他苦笑了一下，回覆道：“我是跟她買茶葉的。” “買你媽的，你不會在網上買啊？”又一段粗魯的氣急敗壞的語音信息。 他一時語塞，發了一個苦笑的表情。 紅色的感嘆號亮起，已經被對方拉黑了。 原來有個醋意十足的老公，不過也沒什麼。他困意正足，打個呵欠轉身繼續睡覺。 不到一會，他越想越氣，便醒了過來，幾個反覆後翻身摸手機，黑暗中打開了視頻應用。還沒幾下，便翻到了她的直播間—— “各位茶友晚上好，深夜裡我們開啟了這次馬拉松直播，今天主播把鳳凰單樅的十大香型都給大家試一遍……” “這是今天的第六泡茶蜜蘭香，沖泡起來有股甜甜的蜂蜜香氣……” “歡迎天台的風，這麼晚還沒睡嗎？” 熒幕裡面，她在不停地講述着，熟悉而輕巧，熒幕右上角顯示觀眾量，卻只有孤零零的個位數。 “沒有，今天值班，這麼晚了沒人看的，還不休息嗎？” “沒事啊，我就當練習一下，積攢積攢經驗值——我，好像有點暈”。 講着講着，她突然表情痛苦，左手托着下巴，不一會便趴在桌子上。 看到這一幕，他馬上奪門而出，衝上十二樓，可是她在哪一間昵？正當躊躇之間，樓道燈熄滅了，往遠望去，最裡面一個房間的窗戶還透出一點燈光，他快步跑了過去。門沒鎖，打開後就是她，環形燈下，她還趴在桌子上。 他跑了過去，把扶起躺到沙發上。她臉色蒼白，憑着一點意識用手指着抽屜。打開抽屜，一包開過的葡萄糖躺在裡面。 原來是低血糖，他趕緊拿葡萄糖沖了一杯水，倒在小茶杯裡面，送到她嘴邊，餵了進去。 不一會，她終於清醒過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些血色。 “我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了，習慣啦，一會就好，今天多虧你啦。” “你右腮和胸口上怎麼有傷痕？”他剛才不小心扯落她的衣服，看到胸口上隱約有一片紅色的傷痕。 “被你發現了，直播間裡開了美顏，看不出來吧？”她苦笑了一下。 “那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算了……”她欲言又止。 原來，她和丈夫多年前從鄉下來到這座城市打工，她樂觀開朗但丈夫卻內向自卑，每天下班後第一時間就查看她的手機，時不時偷她的手機“試探”或“警告”任何添加了通訊錄的男性好友，以至於每隔一段時間，就主動或被動地離職。 直到最近兩年視頻應用興起，她便孤身進入直播帶貨行業，推銷起家鄉的茶葉。自從她開始直播後，丈夫的不安感愈發強烈，連直播間裡的男性觀眾都會引起他的不滿和猜忌。每次直播結束後，她都會收到丈夫的質問和威脅。她的笑容在鏡頭前依舊燦爛，但背後的傷痕卻越來越多。 第二天，像往常一樣，忙碌了半天。她又端起一杯檸檬水走上天台休憩，推開天台的大門，只見他已經在那忙碌着，兩盆薄荷葉，其中一盆已經被剪掉，正拿着小鋤頭鏟掉。 “長得好好的薄荷，為什麼要鏟掉呀？”她詫異地問。 “這盆薄荷長了這麼久，根系已經很密，把盆都佔滿了營養和水分都不夠分，如果不鏟掉換盆，很快就會死掉。” 他用力將薄荷撥起，拍掉泥土，露出了一團交錯纏繞根系。 她蹲下來，仔細端詳着。 “你看，這些葉芯已經變得很小，有點發黃了。” 他摘下一個葉芯放在她手上，小小的葉子，無精打采地躺在她的手心。 “原來如此。”她若有所思。 “再過幾天，只要一陣雨，這盆薄荷又可以恢復勃勃生機，長出綠油油的薄荷葉來。” 他一邊把幾根薄荷葉埋回土中，衝着她笑着說： “不過，這陣子就沒有檸檬薄荷茶喝了。” ※ ※ ※ 自此以後，他們的互動變得更加頻繁。她繼續準時地直播，推廣她的茶葉；他繼續值着無所事事的班，準時觀看她的直播。她時常會在直播中提到“天台的風”，語氣中帶着一絲感激和依賴，也開始習慣每天傍晚時間上天台看看那兩盆翻了盆的薄荷草。如他所說，芽很快便破土而出，茁壯長大，不到兩個星期，綠油油的薄荷葉又佔據了兩個花盆，在傍晚上微風中，輕快地搖擺，舞動着美麗的身姿。 一天晚上，她正在直播間裡正常直播，向觀眾娓娓地介紹一款即將上市的新茶。突然，直播間裡傳來一陣劇烈的敲門聲，緊接着是丈夫的怒吼：“你給我開門！我知道你們在裡面！” 她的臉色瞬間凝固，還沒等到向觀眾解釋結束直播，房門已經被猛地推開，一個滿臉怒氣的男人闖進了直播的畫面。 她的丈夫一把扯掉她的麥克風，砸向地面，隨後開始瘋狂摔着她推銷的茶葉和茶具。她試圖阻止他，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直播間裡的觀眾看到了混亂的場面，紛紛留言詢問發生了什麼…… 他剛好在手機中看到這一幕後，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妙，衝出辦公室飛奔上十二樓最裡面的房間。眼前的場景讓他震驚，她的丈夫正瘋狂地砸着設備，而她蜷縮在角落，臉上滿是恐懼和淚水。 “你憑什麼碰我老婆！”她的丈夫發現了他，手裡抓着一支鐵棍，怒吼着朝他撲了過來。他本能地拿起一把膠凳，眼疾手快擋住，兩人迅速扭打在一起。混亂中，她突然抓起地上的一個水晶獎盃，狠狠地砸向丈夫的後腦勺，丈夫應聲倒地，鮮血從傷口中湧出。 他愣住了，她也愣住了，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她顫抖着拿起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聲音中帶着哭腔：“我……我殺了我丈夫……” 先是急救車的聲音，警笛聲隨之響起，醫生和警員很快趕到現場。 幸好，她的丈夫只是受到了重傷；幸好，直播間和監控記錄了一切。經過調查，認定她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判她無罪並同意了她的離婚請求。 ※ ※ ※ 案件結束後，她搬離了那間充滿噩夢的直播間，特意去他的辦公室，作個告別。 “謝謝你一直陪着我，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了。”她淺淺地笑着，但眼神中多了一絲複雜的情感。 “那麼，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超越了普通的朋友，但未來的路該如何走，她也不知道。 自此之後，他們好久沒有了聯繫，他依舊每天去天台，照顧那兩盆薄荷草，彷彿在等待什麼。他每天都打開直播應用，始終沒看到她，但再也沒有提起過那杯檸檬薄荷水。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條消息：“天台的風，今天傍晚，天台見。” 他心跳加速，早早就來到天台。 她已經站在那裡，手裡捧着一杯檸檬薄荷水，微笑着看着他。 “我想重新搭建直播間，你可以幫我嗎？”她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和期待。 “好。”他點了點頭，接過那杯檸檬薄荷水，輕輕喝了一口。 夜幕降臨，城市的霓虹燈散發出彩色的光芒，把兩人的身影在天台上交織在一起，彷彿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那個下午。 齊 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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