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庵瑞清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誰識黃冠古熱腸，殷勤教士菜根香。

    硯田畦壠如秦漢，隸艸天隨筆陣強。

    清道人工於書，由篆、八分及今隸，睥睨一時，人多知之，然於其高行則世多忽之。乃閩縣黃孝紓序其遺集佚稿獨以前朝方密之、徐昭法為比，謂古今異勢，不得林藪而隱，道人遂溷跡夷肆，以翰墨佹獲浮世聲譽，豈其始意所及。舉世人所欽羡為高尚者，而於道人宜有不獲已之悲。蓋道人有匡時振俗之志，奈世道淩夷，不果行，憮然以書法文辭終老。道人臨川李氏，名瑞清，字梅庵。光緒甲午進士，由庶常改官道員，三署江寧提學，宣統辛亥攝藩篆，國變後移居滬壘，黃冠道服，自署清道人。平生最重教育，兩江優級師範學堂為蘇皖贛三省公學，當其任監督，定“嚼得菜根，做得大事”為校訓，矢志為國育才。洎光緒末，政府預定每年咨送庚款學生赴美就讀，道人如蚊負山，自捐廉俸，宣統二年於滬上創辦留美預備學堂，意在“送一人，即將來救中國多一人之力”，旋因調職致經費支絀，其明年學堂寢事。嘗謂“吾輩果能捨身教育中，犧牲富貴名譽，無論國不亡便可致富強。即使亡，亦有翻身之一日，不能盡鏟除吾人之愛國心也。如無教育，便無人，安有國？”經學《公羊》，文法《太史公書》，行慕文文山、史道鄰，詩學漢魏，長於五古，以《棄婦行》詠安維峻侍御劾李鴻章甲午僨師，托意指事，稱名作。陳可毅盛讚其古風云：“來往金陵又幾時，久聞人說李梅癡。過江名士知多少，爭誦臨川古體詩。”繾綣家國，絕句亦足移人，如《愁望》其一：“霜林謖謖變紅黃，玳帽雲天亂海桑。莫上高原望秋色，青山無處不斜陽。”余未嘗聞道人政事，但知辛亥軍興，兩江總督張人駿等皆渡江北走，道人獨守江寧。迨城破，命繳庫銀，乃正色曰：“江南庫藏，當還之江南百姓。”封庫金交接訖，遽引退，蜷處滬濱，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家口五十賴之以存，無資為賈，無田為農，不得已鬻書畫為生計。世但知其書名播天下，獨少顧其貧，自言三世為官，今閑居，有貧至不能給朝暮者。雖窮極無聊，苟非其人，雖多金亦不得其作。民國九年庚申卒，清室予諡文潔，《楚辭 · 招魂》：“朕聯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沬。”則道人其庶幾乎。孝紓集序有“士生不幸，當世變冥行孤往，蘄不負所學，澗阿衡泌，有甘槁死而不悔者矣”等語，亦足稱其本色，書法實餘事耳。道人幼習訓詁六書，喜大篆瑰瑋，繼學兩漢碑碣，年二十六始習今隸，博綜六朝，下逮唐宋諸家筆法，但憑意擬，筆性沈膇，不追時好。間以篆筆寫松石，於石濤、八大之外別有生趣。自負在大篆，得名在北碑，曾農髯最愛其倣宋四家，於山谷所得最多，貌離而神合。張大千為門下高弟，早年書字實以道人為法。其書不合箋啓，比年留意法帖，乃謂短札長簡宜法南朝，殿榜巨碑宜遵北派。見《跋裴伯謙藏定武蘭亭序》。此其隸書五言聯：“有酒為君壽；折柳寄邊情。”款識“流沙墜簡可見漢人章法，即艸隸也。《淳化》所刻章書，皆經宋人摹勒，以真書筆法為之，了無古趣矣。戊午三月，清道人。”鈐白文“阿某艸隸”、“黃龍硯齋”等印。民國七年戊午，為其卒前兩歲所書，年五十二。馬宗霍謂其書晚參西陲木簡，益臻古茂，則此書誠是，且得靈動之致。不獨以書名，當其監督兩江師範，首引入圖畫手工科，論者稱我國美術教育之肇始，書法教育之開端。嘗言“學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故自古來學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貴矣。”賞道人書者尤須味其此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