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夕陽下的鄉野 黃昏,很想到田野裡走走。於是,迎着冷冽的風,踏上通往練江堤的路。這是一條土路,像一把刀,將田野切成兩大塊,不像田埂小路那樣扭捏、磨蹭。左右兩邊豎起電線桿,黑色電線在半空中也劃出了界限。這條路生得很奇怪,中間長了兩行野草,左粗右細,歪歪扭扭,如兩條青蛇匍匐着,爬向遠方。路就這樣被切成了三份,野草昂着頭顱,堂而皇之生長開來,連車輪也不得不避讓三分,更別說行人了。 天是淺藍色的,回望背後,夕陽懸在樓房的上頭,形如一塊尚未煎熟的蛋黃,暖呼呼的。稻田幾乎收割殆盡,路邊留下幾道深溝,定是拖拉機上路前掙扎過的腳印。稻茬東倒西歪,泥土被敷上了一層薄薄的青苔。堤壩下,一輛收割機正在噠噠地轉悠,搶收最後一片稻田。田野空蕩蕩的,只有冷冽的風在吹。我聞到了稻草的味道,在空氣中翻滾,時濃時淡。猛吸兩口,久違的稻草香鑽入體內,能把靈魂洗得輕盈。不遠處,一位戴白帽、穿黑衣的女人正在堆高高的草垛。草垛有十來個,均有一兩米高,如供奉天地的饅頭。近處則是一口小池塘,不知是誰擱置了一個摺疊式魚籠。池邊有個廠棚,門虛掩着,我往裡瞅,是雜七雜八的農具。一個人都沒有。門前是閒置的拖拉機和收割機,似乎正在冬眠,風把車頂上的篷布吹得破破爛爛。以前,這片田野荒草連天,如今總算有人種水稻了 。 稻田裡時不時傳來蟲鳴聲,在這空曠的田野顯得清亮。夕陽在往下垂,柔情的光像緩緩回收的漁網。路邊的水溝早已乾涸,泥土龜裂,如落地的砂鍋碎成一塊塊,靠路邊的泛白,靠田邊的暗綠。一隻蝸牛直挺挺地黏在溝中,想必守住了最後一滴水,卻沒法逾越這個冬天。再往前走,是一條深水溝,亦已乾涸。一條大黑管道橫跨在兩片稻田,管口有幾條清道夫,東倒西歪,早已乾枯。小時候來田野,每次下深水溝,彎腰朝管道看,只要見到積水,準能瞅到一窩攢動的魚兒。我們定會竊喜,一股腦兒把魚撈回家。那大抵是土虱魚,頭扁口闊,上下頜有四條鬍鬚,渾身黑不溜秋,不太好抓。不知怎的,現在死的都是清道夫,體表粗糙,呈黃褐色,樣子並不討喜。也許死得太久,臭味早已蕩然無存。這時,一隻野貓蹲在前面,蜷縮着身子打量着我,估計心裡在想,哪裡來的閒人? 再往前走,臨近堤壩,那兒有一口大水塘。此刻,夕陽落在草叢,比車輪大,正在吞吐着最後的光芒。水塘對面是一條小河溝,一條白色的小方舟橫在水面,如年邁的老人在打盹。這時,嘩啦啦的聲響傳來,循聲看去,才知是一群鴨子紛紛從田埂下水。牠們警惕地望向我,有褐色頭,有黑色頭,東張西望,似乎在期待主人過來掩護。我收住了腳步,生怕嚇到牠們。旁邊的樹林裡有一座小樓房,不知是誰住在那裡。以前,這兒有一座廠房,專門做電鍍的,是我們孩提時探險的勝地。如今,廠房早已不知所終。獨有一小片竹子樹,常年青翠,葉子闊大,大到可以摘來包粽子。可是人跡罕至,實在太過寂寥,儘管頭上堤壩,車輪聲正轟隆隆地滾過。 順着斜坡,我爬上堤壩,腳下就是一口大池塘,水平如鏡。塘邊長滿一叢叢高高揚起的蘆葦,穗子紅白相間,光滑柔亮。蘆葦在風中輕輕地搖曳,如綽約多姿的女子輕撫着長髮,含情脈脈地凝視着夕陽。夕陽也在三步一回頭地往回看,捨不得離去,儘管明日還能相會。此時此刻,我為貿然路過這裡而感到抱歉。側身而看,練江就在眼前。這些年來,經過治理,江水清澈不少,對岸有人正在垂釣。岸邊,雖說雜草叢生,倒也青翠可人。三頭黑牛正在旁若無人地埋頭吃草,見我來了,見怪不怪地瞅兩眼,又自顧吃草去。不知不覺,天越來越暗,遠處田野燃起了幾處火堆,原來是路過的草垛被點燃了。那火熊熊燃燒,似乎為了挽留夕陽,竭力阻擋黑夜的腳步。夕陽還滯留在樓頂上,如同一把擎天的火炬。西邊的天染紅了,恰似尚未冷卻的烙鐵,正在褪去餘熱,變得黯淡。 以前,這條堤壩被江邊竹林掩映,沿途都是斜倚着的竹子,走路隨時都要避讓。如今,堤壩修成水泥路後,視野一覽無遺。田野是枯黃的,而練江是青綠的,季節的分量太分明,似乎堤壩的兩頭隔着秋天與春天。過往車輛風馳電掣,我小心翼翼地走,時不時還站上了路緣石。走到半路,但見一株高大威猛的木棉樹,守護着腳下一座廟宇。這廟宇是為了供奉百姓公媽而建,香火未絕。它早已看慣了秋月春風,看慣了練江的清濁變化。這卑微的信仰在泥土中扎根,綿延至今。廟外,兩個女人蹲在焚燒爐邊,一邊聊天,一邊在燒紙錢。我沒敢去叨擾,但見廟內只有長條案桌,鋪了紅燦燦的綢緞,沒有神像。練江靜悄悄,正日漸沉睡,而垂釣者的心思像魚鈎一樣沉入練江的夢中。我用目光輕輕地撫摸這練江水,它默默地流淌,令人覺得陌生而又親切。岸邊燃起了一陣陣的青煙,在空中緩緩地流淌。在流淌的歲月中,練江好不容易脫胎換骨,告別污濁的廢水,告別氾濫成災的浮水蓮。 整個天暗下來,夕陽早已沉沒,天邊被徹底塗成了黑色。永安橋的彩燈早已亮起。路邊,新栽的木棉樹光禿禿的,剛吐新葉。我似乎看到了春天踩在乾枯的樹枝,留下輕盈的小腳印。也許,為了趕在冬至前給練江織兩條青綠的圍巾,春天累壞了,沉睡過去。隨着白日漸長,它遲早會醒來,踩在這枯黃的稻田上,讓泥土重新冒出青綠色的火苗。夕陽雖然早就沒了,它定是去召喚春天了,一次又一次地。 思 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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