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謝夫的語言觀與離散身份 在當代俄羅斯詩壇與文學界,列夫 · 洛謝夫(Lev Losev,一九三七至二〇〇九年)無疑是一位低調卻不可忽視的名字。他的生命跨越了蘇聯與美國,從列寧格勒的兒童文學編輯,到達特茅斯學院的俄羅斯文學教授;從筆名背後的詩人,到“美國之音”的文學評論人。移民美國後,他以獨特的詩歌語調與對文字遊戲的偏愛,悄悄在俄語詩歌世界裡鋪展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洛謝夫的詩,像是一場在文化符號與語言邊界上的細膩探險。他總在詩行中埋藏着微妙的典故、隱晦的幽默,以及對語言權力的自覺挑釁。他的詩風克制而不失深度,曾被布羅茨基讚譽為“新的維亞澤姆斯基”,不僅是詩歌的傳承者,更是語言遊戲的創新者。 從蘇聯到美國,從兒童詩到詩學專著,洛謝夫的創作軌跡映照出一位詩人如何在離散、跨文化的經驗中,持續書寫與思考。他的詩不僅回望故鄉,也回望語言本身:那些緊密交纏的文字、歷史與個體認同。或許,正如他自己所展現的,詩人的真正國度,不在地圖上,而在字裡行間。 以下是洛謝夫的一首代表作,由劉高辰和易寧(Ivan Alekseev)合譯: 語法是智慧的神。 獨自為我們操辦一切: 該嘶吼甚麼,該低語甚麼。 時態便開始自行書寫, 將來也已朝反方向爬行, 並久久蹣跚於過去之中。 熙熙攘攘的俄語動詞 一下讓我徹底上頭—— 嘴巴猛然張開之時 我便知道一切已呼之欲出, 卻也不無疑慮地期待着 這條曲線將導向何方。 心靈和書籍的腐殖土上 語言自顧自地生長, 活過一個又一個世紀。 其中只有嘆息是我們的: 不是哎呀,就是喔唷—— 無足輕重的嘆詞兩個三個。 詩的開頭將“語法”比喻為一位“智慧的神”,這是一個典型的洛謝夫式譬喻,既帶有嚴肅的哲學意味,也不乏一絲自嘲或冷幽默。語法這位“神”不只是工具,而是一位自有意志、自我運作的存在——它“獨自為我們操辦一切”,決定我們該“嘶吼甚麼,該低語甚麼”。在這裡,語言並非人類主導的表達媒介,而是人反被規範、操控的系統。這種語言的“反向掌控”,正呼應了洛謝夫對語言權力結構的深刻敏感。 “時態便開始自行書寫,/將來也已朝反方向爬行,/並久久蹣跚於過去之中。”這幾行極具詩意地描繪了語言中時間的悖論:未來往回走,過去不斷盤旋,時間在語法裡變得模糊與無序。這裡既有對語言機制的觀察,也有對人類時間感知的哲學省思。接着,“熙熙攘攘的俄語動詞/一下讓我徹底上頭”,這個“上頭”既是語言的魅惑也是語言的壓迫,動詞群像一種喧囂的市場,讓主體失去掌控、目眩神迷。 詩中出現了一個轉折:當“我”試圖發聲時,語言就早已預設了出口與內容——“我便知道一切已呼之欲出,/卻也不無疑慮地期待着/這條曲線將導向何方。”這種“早已被決定”、“發聲即失控”的感覺,讓詩人對語言的依附同時伴隨着懷疑。語言既是可能性的開啟,也是無法避免的宿命。這和洛謝夫在蘇聯體制下對語言審查、暗語、寓言的反思不謀而合:語言裡早有伏筆與限制,即使想要突破,也總是在預設的路徑上前行。 洛謝夫透過看似輕盈、幽默的語言,探討語言如何超越個人意志、如何隱含權力、如何構成我們對世界的感知。他筆下的語言是“異鄉”也是“家鄉”,詩人既住在其中,也不斷與它拉開距離。這種語言觀,正是洛謝夫離散經驗、文化中介角色,以及他對語言自主性長年思索的體現。 宋子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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