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茅花開 翻過王家埡口,柔軟的風迎面撲來。山下,渾身雪白的土狗阿黃和牠的小伙伴簇擁在一起,遠遠地朝我搖頭晃腦。 走近些才發現,那不是曾與我朝昔相伴的阿黃們,而是黃泥河兩岸盛開的芭茅花。潔白的芭茅稈、深紅色的花穗,在風中搖曳。河道岸,古堰旁,一萬匹白馬在奔跑,一面面旌旗獵獵招展,恍若走進三國時期的黃泥河古戰場。 在風的引力下,飄蕩的花絮,在空中找尋着各自的方向。水中游弋的魚兒,紛紛躍出水面爭啄,河面上泛起陣陣漣漪…… 芭茅花撫慰着我的故鄉黃泥河,歲月無限生動。 我喜歡七月裡初開的芭茅花。時常伙同玩伴來到鬱鬱蔥蔥的芭茅叢裡,找尋鮮艷的花穗和筆直粗壯的芭茅稈。不顧葉片上滿是會劃傷手臂的小齒,將被選中的芭茅稈,扳過來,扳下它高高在上的頭顱,把最上面花穗紛飛的那一節折斷。撥開外殼,亮出大段紅纓芭茅莖。那莖最下面一小部分,嫩嫩的,脆脆的,吃在嘴裡水果一樣溜滑。上面更長一段已經纖維化的部分,用來編織“駁殼槍”,那束紅纓,恰好位於槍柄尾部,仿若紅綢,格外醒目。很快,我們人手一支“駁殼槍”,在芭茅花叢中玩諜戰。傍晚時候,滿身血痕的我們,個個都成了凱旋的英雄。 酷暑裡的芭茅叢,是我們消夏納涼的好去處。把水牛交給古堰上深深的牛滾氹後,我們也把整個夏天都浸泡在黃泥河中。清清的黃泥河水,是天然的空調房。連綿的芭茅叢像一頂頂草帽,為我們遮住毒辣的太陽。隨風揚起的芭茅花,恰似空調轉動的扇葉,送出縷縷涼爽。我們不斷並加速搖動芭茅稈,看芭茅花雪片一般飄飄落下,整個天空都鑲滿了詩意的種子。 我們在芭茅叢的根部逮小魚小蝦,摳螃蟹,釣黃鱔。富有野趣的芭茅花,在黃泥河持續盛開,拉長了我們無憂無慮的童年成長季。 秋陽裡,爺爺來到河邊,砍一大抱長得順眼的芭茅稈扛回家,用竹篾捆紮成掃帚,逢場時候挑到黃泥河場鎮上賣。母親背回一大背篼芭茅花,曬乾塞進枕頭套裡,將所有輕柔的夢塞進了我們的夢裡。父親揮舞着手中的鐮刀,大捆大捆的芭茅稈,堆滿了牛圈和柴房。 吃飽喝足的牛們,不斷地用牛角挑逗着後勁已明顯不足的太陽。牠們沿着寬寬窄窄的田坎,走過收割一空的田野,最終來到野草遍坡的山上,那是牛們期待已久的海闊天空。牠們肆意地對着小樹撒尿,對着小花發出“昂昂”歡快的叫聲。瞅着放牛娃不在,趕緊拉出一堆熱氣騰騰的牛糞。這元氣滿滿、養分十足的牛糞,正是芭茅花最初孕育的胞衣。來年的春天,在張飛嶺、寒坡嶺等群山之上,在山間的懸崖峭壁間,在岩石夾縫中,頑強的芭茅苗勢不可擋,破土而出。 秋後,來自山外的“趕鴨客”如約而來。一位後生身背斗笠,舞動着長竹竿,吆喝着幾百上千隻鴨子翻越田坎,鬧騰了整個山灣。他放下肩上的竹製鴨棚子,就在古堰旁的芭茅叢邊安營紮寨。後生用一籃籃新鮮的鴨蛋,與黃泥河人換來大米、掛麵、菜油等食材,開始埋鍋造飯。古堰旁,河道上,升起裊裊炊煙。 那別致造型如陝北窯洞的鴨棚子,那叫聲震天的鴨群,還有那陌生後生的俊朗年輕,無不吸引着每天傍晚來古堰洗衣服的桂花妹崽。有時候,她假裝抹擦額上的汗水,卻偷偷地向芭茅叢這邊張望。沒想到,眼睛渴望眼睛的重逢,在芭茅叢裡,再也無法分開…… 霜降天裡,凋零的芭茅花與絮白一片的芭茅稈,在冰冷的河道旁,朝同一個方向倒伏在地,如同一張厚實無比的床墊,寫意着世間蒼涼。 冬去春來,春暖花開。那後生又舞動長竹竿,趕着鴨群來到黃泥河。當他委託媒婆去提親時,才知道桂花妹崽已遠嫁他鄉。之後,許多年裡的春秋時節,那後生都會如約前來,鴨棚子依然屯紮在古堰旁的芭茅叢邊。日落黃昏,他端坐在河堤上,掏出懷裡的笛子。悠遠的笛聲,吹得芭茅瘋長,鴨群亂飛。 黃泥河人,搖頭嘆息。 芭茅花開,默默無語。 經年以後,在岷江河畔棲居的我,望着江邊一叢叢隨風搖盪的芭茅花,思緒越過黃泥河,趕鴨人的笛聲讓我安靜地坐下來。有時,我會忽然站起身,不顧一切地向着黃泥河奔去,看看那些芭茅花還在不在開?我想陪芭茅花多坐一會兒,讓童年的往事,一件件從笛聲中走回來找我。 文銘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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