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還是會……

    “每天都這麼多人死去，但你為什麼還不死？”我看着他大罵。突然間，我被他背後的牆紙所吸引，盯着那已經發黃的牆身，目光停留在那些已經發霉的黑點。我在心裡默默地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當我發現老公出軌，且還和外遇對象生了一個兒子時，我瘋狂地咒罵他，拼命地把家裡所有擺設與小型家具都扔向他。我們在一起快二十年了，從高中時期便開始，我本以為很了解他，以為我們這輩子都會一直相愛，但他怎麼可以這樣輕易背叛我？

    那天，他戰戰慄慄地打開家門，牽着一個看起來只有兩三歲的小男孩。他的朋友們我都認識，若這小男孩是朋友的兒子，照理說我應該知道他，可是，我並不知道。當時的我還不知道我的世界會在下一秒崩塌，帶着笑容溫柔問他：“這個小孩是同事的兒子嗎？怎麼來我們家了？”

    他不敢抬起頭來看我，只是默默地站在門前，不敢動，我彷彿連他緊張的心跳聲都能聽到。那個時候，我才感受到不詳的預兆。我再問他：“這個小孩是誰？”他依舊沒有回答。我站起來走向他們，語氣帶點憤怒地說：“你不說的話，那就請你把他帶走。”

    他顫抖地低聲道：“他是我兒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瞪着他問：“你的什麼？”

    他慢慢地說出：“他是我和一個女人在外面生的兒子。”

    頓時間，空氣凝住了，我們夫妻倆之間只剩下沉默。

    我轉身背向着他們，拖着沉重的身軀走回房間。掀起那張我們一起用它來保暖的棉被，迅速地躺在那張我們一起睡覺的床上。我真的覺得我只是在做夢，唯有緊緊閉上雙眼，好想趕快從這噩夢中醒來。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一滴又一滴滑過臉頰，直到一然走到我身旁，我感覺到他輕輕地跪下來，溫柔地幫我把眼淚擦乾。他在我耳邊哽咽，撫摸着我的手小聲地說：“對不起。”

    從那一瞬間，我知道我不會從這個噩夢中醒來，這個噩夢會一直跟着我一輩子。

    我整整兩天沒有和他說過任何一句話，也沒有問起那孩子的事，完全不想知為何那小孩會來我們家。我唯一知道的是，一然沒有打算和我離婚，他是要我接納那小孩。那天早上，他出門前，對着正在廚房裡煮早餐的我無助地說：“我不會要求你能原諒我，我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但是我覺得孩子是無辜的，你能不能嘗試接受他？我從此以後都會用盡全力來待你好的，我發誓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我蹲在地上崩潰地大喊：“你要我接受他？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對我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嗎？”

    他無奈地回答：“我知道，我也知道我很對不起你，所以我一定會比以前對你更加好。”

    我的眼神充滿着怨恨，直瞪瞪地望着他問：“每天都這麼多人死去，但你為什麼還不死？”

    他沒有回答我就把大門關上，帶着他的兒子出去了。這兩天，我沒有問過他們到底去哪。

    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崩塌了。

    ※   ※   ※

    我不知道他出去多久了，只知道我被遺留在這個好像不曾屬於我的家。我變得多麼的可有可無，我才是多餘的那個。我依舊蹲在地上，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接着，我聽到遠處傳來我的手機鈴聲。站起來走去房間找我的手機，看到手機熒幕上顯示着一個不知名的來電號碼。把電話接起來，開頭以為是廣告，誰知道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把慌張的女生聲音：“你好，這裡是醫院打來的，請問你是程一然的家屬嗎？我們在他的身上找到你的聯絡方式。”

    我以為她在作弄我，還大笑反問她：“你覺得好玩嗎？首先要我接受一個不是我生的兒子，再來還要欺騙我說你進醫院。你當我是白癡嗎？”

    “小姐，我的確是醫院的護士。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來醫院一趟，你先生的情況不太樂觀。”

    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太過詭異，太過難以置信。在網上查了醫院的電話，再自己打過去查詢：“我是程一然的家屬，請問他被送進院嗎？”

    對方回答說：“對的，正在搶救當中。”

    霎時，我整個身體都在發麻，愣住了，只懂得站在原地，神情木然得一時不懂得怎樣反應。

    對方在電話中呼喚我：“小姐，你最好趕快過來，醫生剛剛宣佈他的情況不太好。”這個時候，我才回過神來，連衣服都沒有換就直接開車去醫院。發抖的雙手緊握着方向盤，但無論我再怎麼用力都好像握不穩。我一直以來就很少生病，醫院對於我來說其實非常陌生。開着導航，終於到了醫院。手忙腳亂的我不知道停車場在哪，就直接把車停在醫院門口，當時的我已經管不了會否阻礙到人還是會被開罰單。把車停好後便直接衝進去找接待處的護士，告訴她們説我是程一然的太太。她們帶我去了急診室，但是我到了的時候，沒有看到一然，只看到白布蓋着一個人。我在心裡一直默念那個人一定不是一然，當時的我，欺騙自己說醫護人員已經把一然送上去病房了。

    醫生突然走向我：“程一然先生的頭顱爆裂，失血過多，我們已經盡力了，很抱歉沒能把他救回來。”接下來有兩個警察靠近我，他們對着我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一輛巴士為了避開亂過馬路的行人，導致整輛車撞向行人路，程一然先生被捲進車底……”

    當時，我的腦海裡空白一片，已經完全聽不清他說什麼。我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像是我的靈魂被抽空了。一個女的警察拍拍我的肩對着我說：“程一然那時是剛送完兒子上托兒所，離開的時候遇上的交通意外。”

    我還未來得及反應，警察接着說：“我們也查到了那孩子的母親已經離開了澳門，所以如果你不把那小孩接回家的話，他們便會把他送去政府部門，之後會被送去孤兒院。如果你打算收養他的話，你要聯絡我們的另一個部門。”

    我頓時才意識到一然的責任變成了我的責任，而這個責任太大，我不知道能否承受。

    我有一刻想狠下心，那小孩本來就是個野種。一然和外面的女人生的小孩憑什麼要我照顧？但當我想到一然和我最後說的那一句話是他希望我能接納那小孩。我想嘗試完成他的遺願，雖然我多麼的不願意。

    我走在那陌生的街道上，那些五彩繽紛的霓虹燈照亮着這個世界，更顯得我有多寂寞。我發現死亡將我和一然分開才是對我最深的傷害，他對我們婚姻的背叛原來是多麼的微不足道。那一刻，我多麼後悔為什麼過去的那兩天，我不和他說話，我連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態度都是不好的。過去的那兩天，我真的恨他恨到想要他死，現在他卻真的不在這世上了，我連可以痛恨的人都沒有了。

    ※   ※   ※

    驀然間，我發現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我從小便是一個孤兒，一然是我最親的人，如今連唯一的親人都沒有了。我的心被挖空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迷失過。

    我跟着警察給我的地址去接那小孩回家。去到托兒所，我還要向老師們解釋種種。老師說就算我是程一然的太太，我也要一然的允許才能接那小孩回家。我當場歇斯底里地大哭說：“我的先生剛剛過世了，你們要不要現在去問警察發生了什麼事。”

    她們看到我失控地大哭，擔心我有情緒問題，更不想我接小孩回家。後來等我冷靜下來，他們才讓我帶那小孩回家，並且表明明天要準時帶那小孩上學，他們也把我的身份證號碼和手機號碼記下來。那小孩應該認得我，他乖乖地跟着我走。我不想也沒有興趣牽着他的手，但他卻主動伸出他的小手牽着我走。

    當那只有溫度的小手觸碰着我那隻冷冰的手時，我不得不承認他帶了一絲絲的溫暖給我。那小孩出奇地乖，回到家後，自己脫了鞋子便把鞋子放進鞋櫃裡。我心想一定不是他那不負責任的媽媽教的，我又想起了一然。我猜也許是一然教的，我一直覺得如果我們也有小孩的話，一然一定也會是個好爸爸。我不知道到底是那女人先放棄一然和小孩，還是一然先放棄她，要回來我身邊的，現在這一切我都永遠不會得到答案。

    雖然我不願意，但也要試着和那男孩溝通：“你要吃什麼？”他無辜的大眼睛看着我，多麼像一然的一雙眼！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發了一些奇怪的聲音：“啊！”我聽不懂他的嬰兒語言。我心裡覺得奇怪，這小孩不是已經兩三歲了嗎？怎麼還不會說話？我也不知道兩三歲的小孩能吃什麼，便上網查，於是煮了三文魚菠菜炒飯給他吃。昨天，一然說想要把那小孩的餐具放進廚櫃裡，但我堅持不讓他放。現在我在他的行李裡找了餐具出來，接着抱他坐在一然買給他的寶寶椅上。他雖然還不會說話，但自己卻能乖乖地一口接着一口吃我煮給他的炒飯。從前一然總嫌棄我的廚藝，難得現在這小子這麼欣賞。

    過去的兩天，我還未接受他的存在，導致我還未知道他的名字，於是我在他的背包上找出他托兒所的手冊。看到了他的名字叫程一一，心想這是多麼奇怪的一個名字，然後我想到未來的日子，我要與這奇怪的小子一起生活了。我以前都沒有接觸過小朋友，我都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一切都來得這麼突然，我沒了老公，卻多了一個小孩。

    一一在我身旁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眼淚不停地往下流。淚水朦朧了我的視線，我若隱若現地看到這是屬於我和一然的房間，但他已經不在了。我連自己還活着都感到慚愧，我相信沒有一種傷痛比起現在更難受。我回想起自己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難堪極了，那一句話是我問他為什麼不去死？他就這樣真的離開了我的世界，我多麼想收回我曾向他講過這麼惡毒的話。這份內疚會一直陪伴着我，折磨着我直到我吐出最後的一口氣。我與他相愛這麼多年，可悲的是到最後我卻不能好好地與他道別。他會不會以為我這輩子都會恨他？其實我沒有，自從他帶着一一回來，與其說憤怒，那倒不如說那是傷心。我以為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問他和那個女人的所有事，我以為一然還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好好補償我，誰知道時間無情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然違背了我們當初結婚的誓言，他沒有陪我一起老去，現在只剩下我自己一人了。

    我盯着眼前掛在牆上的那張結婚相，在心裡默默地數着一然西裝上的鈕扣：“一，二，三。”數完，我又再重複：“一，二，三。”再重複數多一次：“一，二，三。”心內總是覺得不對勁，我又再認真地看清楚，再數多一次：“一，二，三。”這次，我從最底的那顆鈕扣數起來：“三，二，一。”我再問自己：“三，二，一和一，二，三是不是一樣的？”數得我煩躁，忽然間，一一轉過身，然後發出了“呼”的一聲，他漸漸地再次進入夢鄉。我看着他小小的臉，睡得真甜。

    那一剎那，我憐憫起這小子了，他的媽媽不要他，他的爸爸又離開了世上，其實他才是最無辜最無助的那個。我看着他熟睡的臉，才記起我剛剛還在數鈕扣，數得我不耐煩，但是我卻不能不數。

    我從小時候開始就有這個困擾，什麼東西都要數，一直數一直數，數完了又覺得自己數得不對，不數的話，我的心就像被一堆螞蟻咬，導致我唯有一直數。起初，我以為每個人都這樣，直到有一次和同學聊起這個話題，我才發現原來只有我一人有這個困擾。到了我長大後，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叫強迫症的心理病，是焦慮的一種。我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自我懂事以來，這個心理病便伴隨着我。

    以前一然非常疼愛我的，我以為和他一起後，自己的焦慮會減少，我的強迫症復發便會減少，不過可惜地並沒有減少症狀。就算被寵愛着，我仍然常常覺得很寂寞。自小被父母遺棄，在我心中形成了一種巨大的黑色漩渦，我被那漩渦侵蝕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着黑暗的過往。我掏空了自己來彌補那醜陋不堪的童年，卻無論怎麼努力都不能找回那些已經失去的快樂。

    愛情只能填補我眼前的空缺，卻不能讓我回到從前把我童年的傷痛忘掉。

    現在一一成功地轉移了我的視線，我看着他柔和的臉龐，聆聽着他輕淺的呼吸聲，我暫時能抑壓着自己想不停重複地數東西的衝動。從前一然總是責怪我，他會覺得我的焦慮已經嚴重影響到他了，就好比每天出門的時候，我都要重複鎖門好多次。我總是擔心我們沒有把門鎖好，我們出去之後會有小偷進來。之後一然把門換成了電子鎖，他說小偷不知道我們的密碼，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進來。

    可笑的是換了密碼鎖之後，情況亦沒有改變，我還是會常常擔心會失靈，門還沒有鎖好，或者會沒有電諸如此類的問題發生。不僅一然覺得有壓力，就算是我自己也覺得身心極度疲倦。這種內心的衝突和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得不到一然的體諒，反而讓我的病情變得越來越嚴重。

    現在回想起，我懷疑是否我自己有心理問題讓他受不了，他才會有外遇。我陷入了一大片內疚的沼澤裡，我不能自救。我的時間就停留在那天我在醫院裡看到了他蓋上白布的那一刻，我無法再繼續向前。我們之前所有的矛盾，我所有想問他的問題，都不能夠再有答案，我已經永遠失去他了。

    我和一一相處了一段時間，確實覺得他真的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小孩，除了他不是我親生之外。他真的很乖巧，基本上不用我太過操心。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自己會不斷在網上找視頻和文章來研究怎麼照顧一個小孩子。因為他，讓我有一個機會重新當一個小孩。我每天都帶着他出去不同的公園玩，彷彿我把自己再養一遍，把我的童年找回來，也因為忙碌，讓我能短暫地忘記一然的離開。

    ※   ※   ※

    有一天，我們從公園回到家，我準備幫一一洗澡。我突然摸到他整個人都在發燙，難怪剛剛在公園他表現得比平常疲憊。我在醫藥箱裡找出溫度計幫他量體溫。我看到電子溫度計顯示出紅色燈的時候，便深知不妙，我很少發高燒，所以我幾乎沒看過亮着紅燈的溫度計。

    我看到上面顯示着四十度，當時真的非常不知所措。我從來沒有照顧過生病的小孩，家裡也完全沒有小孩的退燒藥，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保持冷靜，因為一一需要我。我抱着他上了計程車去到了醫院。護士幫他量體溫，只有兩歲的一一，而且發燒高達四十度，屬於需要馬上診治的類別。

    醫生馬上幫他驗六合一，我抱着他，醫生從他的鼻子裡取了一些分泌物出來。小小的他哭得很淒慘，我用力地抱着他的同時，不知不覺地，我的眼角泛出一點點淚水。我曾經以為沒有什麼事能比失去一然更痛苦，這一刻我發現如果我連一一也失去了，這才叫真正的痛苦。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我們都是被一然深愛過的人，我們都是一然最親的人，現在的我們只剩下彼此了。我們終於等到了報告，醫生說是流感，不過發現得早，給他吃特效藥的話，很快就會好了。

    在看診的時候，醫生也察覺到一一除了“啊，咦，嗯”這個聲音之外，他還不會說話，醫生說一一已經兩歲了，照常理已經會說一些簡單的詞語，他建議我們去看看專業的語言治療師。

    回到家後，我第一時間就把特效藥餵給一一吃。他還不會吞藥丸，我便把藥粉加水再餵給他吃。他應該也覺得很苦，我看着他的眉頭皺了一下，但他還是乖乖地把藥全部吃完。一個這麼乖的小孩，我不理解為什麼他的親媽會捨得拋下他，也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得到任何答案。有那麼的一剎那，我多麼慶幸她拋下一一，所以一一才會來到我身邊。他吃完藥便睡着了。這一夜，我不停地醒來幫他量體溫。幸好，他吃了特效藥之後就很快退燒了，我也終於安心地進入夢鄉。

    早上醒來的時候，一一不在我身邊。我便走出去客廳找他，看到了他坐在地上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在玩積木。我在他的背後看到了清晨的第一道黃金色的陽光探進來我們家，照亮在一一身上，那一道光是多麼的明亮與溫柔。我彷彿在小小的一一身影上看到了一然的影子。那一刻，才驀然意識到一一是一然留給我最好的禮物，他照亮了我的心田。

    自從一然離開了之後，我的心一直在下滂沱大雨，但一一成為了在我心中的一縷縷微光。我看着窗外開始繁忙的清晨街道，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失去了誰就開始停止轉動，我們必須繼續向前走，就算多麼的困難，也只能夠一直向前。

    命運殘酷地將我和一然分隔兩地，我只能在這裡含淚想念在遠處的他。我渴望我們能回到過去，然而，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透過窗簾稍稍地照射着我，我明瞭到明天還是會繼續來臨。唯一能做的便是把對他所有的感情通通烙印在我的心底裡，盼望帶着他給我的所有珍貴的回憶，與我一起去有一一存在的未來。

    這時，一一發現我醒來了，他轉過身，微笑看着我。他緩緩地說出“媽……媽……”這兩個字。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的詞語，也是我會永久收藏在心裡最動人的回憶。

    賴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