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堇叔堇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妙筆任頤有闕如，兒郎獨擅畫詩書。

    兵農刑政皆為學，草字從容自卷舒。

    任堇叔，畫家任伯年子，承家學，能畫而不多作，嘗見手繪蘆鴈之屬，奪邊壽民之筆，殊不俗。最工書法。浙江蕭山人，寄籍山陰，居上海。近世滬上以書名者，要之，堇叔其一焉。予初不甚喜其作，初看筆道怯弱，若力有不勝，後所見漸多，諦視再三，欹正騰挪，結字大有意思。尤善章草，合古拙於秀逸，寓細勁於蕭疎，有簡牘書與六朝人意趣，漫不經意。與俞語霜交契，庚申除夕撰書楹帖貽之：“廢銕爛銅為活計；肥魚大肉過新年。”以山谷體勢書古文奇字，精光四溢，洵名家之書也。堇叔名堇，原名光覲，字越雋，更字堇叔，又作堇闇。光緒七年生。王父任淞雲，諱鶴聲，善寫真術，垂老值歲歉，以其術授子頤。以難死。頤字伯年，少壯值兵燹，家鄉蕩然。富於畫而儉於學，當堇叔降誕，世亂甫平，乃以鬻藝所得供子讀書，稱之小和尚。堇叔十五歲失怙，後以第三名入泮，自鄉舉落第，絕意科場，好墳典，寢饋刑政兵農之學。傳言辛亥後走海南，主書院講席，數年後東歸，欲以其學用於世。于右任之招入都，以體弱告歸。幼聰穎，髫齡畫《兩軍對壘圖》，為父所斥。嘗題伯年四十九歲小照：“先處士少值儉歲，年十六陷洪楊軍，大酋令掌軍旗。旗以縱袤二丈之帛連數端為之，貫如兒臂之幹，傅以風力，數百斤物矣。戰時麾之，以為前驅。既餒，植幹於地，度其風色何向，乃反風趺坐，隱以自障。敵陣彈丸，挾風嗤嗤，汰旗掠鬢，或緣幹墜，墜處觸石，猶能殺人。嘗一彈猝至，感（按，感通撼）旁坐者額，血濡縷，立殪。先處士顧無恙。軍行或野次，草石枕藉，露宿達晨。贏糧蓐食，則群踞如蹲鴟，此嶺表俗也。年才逾立，已種種有二毛，嗜酒病肺。捐館前五年，用醫者言，止酒不復飲。而涉秋徂冬，猶咳嗆噦逆，喘汗顙沘，則陷赭軍時道塗霜露，風噎所淫且賊也。”文筆酣暢生動，是為畫苑故事，亦太平軍紀實也。顧知其父臂力過人之由，用諸畫，故恆能勝人。又題伯年山水卷云：“先處士於古人山水畫獨癖耆清湘，故其自為畫意境亦高絕，顧不免異於流俗。流俗所震震者，皆花鳥人物一類，其得先處士山水畫者，非生平友好，即子姓婣婭近習素所心許之人，因之山水畫絕少流傳。悠悠之口，遂謂先處士或不擅此。滋可笑喟也。”書法富風味，為人饒風趣，自題《探梅圖》：“騎個驢兒得得過，一肩風雪與詩駝。梅花笑我窮寒骨，比似襄陽定若何。”楷書金箋扇面題識曰：“合油金、宿墨、禿筆三者而成此劣書，亦非易遇也。”舟行野泊，不寐成詩，則又羈愁婉轉：“一宿荒村一估舟，兩端出處定誰謀。雨聲喧屐崩城路，人影飄燈小市樓。夢魘顫呼頻叩齒，被寒孤擁恰蒙頭。濁醪且盡無多子，對鏡明朝有旅愁。”集南北史語為楹帖：“味崔浩至言，有如水晶戎鹽縹醪酒；慕僧紹高節，特賜竹根如意筍籜冠。”可見腹笥。稱朱彊邨為師，居長阿那室，自署媆涼道人，著《嫩涼詞》、《長阿那室詩文存》，後人輯有《任堇叔遺稿》。曾主滬上停雲書畫社並《停雲社社刊》。乾嘉時袁子才以詩稱能，獨不工六法與倚聲，若有憾焉，子通幸補其不足，乃《再示兒》詩有句：“三代文章無考據，一家人事有乘除。阿通詞曲阿遲畫，都替而翁補闕如。”伯年腹儉，而堇叔富於學，詩文書法卓然，可補而翁矣。此任堇叔章草七律一首：“登高作賦渺愁予，棖觸扁舟舊夢餘。百戰河山漁笛外，三層樓閣酒杯初。仙蹤縹緲誰騎鶴，霸業銷沉不食魚。想見憑欄歌歗久，茫茫交集定何如。”款識“舒立人登黃鶴樓詩一律，壬申孟冬，任堇寫於長阿那室。”先是，民國二十一年壬申歲初，日寇入侵上海，十九路軍浴血奮戰。同年清廢帝溥儀於長春僭稱“滿洲國執政”，慨國難之方殷，感年華之老去，茫茫悵觸，此堇叔托意書慨耶？後四年，遽卒。伯年落拓，不諧於俗，享年五十六。民國丙子，堇叔卒以貧死，享年亦五十六，父子同壽，書畫分工，亦吾國一段文藝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