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行俠遇佛殺佛    八面朝宗求仁得仁

    台灣武俠旋風席捲香江之時，仙鶴港聯影業公司乘勢推出一連四集的《碧血金釵》（一至四集，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四年），製作規模、藝術水平和賣座氣勢均一時無兩。向來反應神速的製片家伍興華馬上聯同梁榮，邀來當時得令的武俠導演凌雲，一起拓展生機勃勃的台式武俠片市場。微妙的是，凌雲與編劇司徒安第三度合璧，並非在臥龍生和諸葛青雲兩大台灣文壇劍客的名作中找到靈感，而是另闢蹊徑，從另一台灣武俠小說家柳殘陽的《天佛掌》中獲得要領，炮製出驚天動地的《如來神掌》（一至二集，一九六四年）。該片講述“雙飛仙子”裘玉華（于素秋飾）和裘玉娟（林鳳飾）決心離開煙霞山莊，跟初出茅廬的龍劍飛（曹達華飾）和陸瑜（關海山飾），一同踏上四方行俠之路。“黑牡丹”與“黃牡丹”兩大花旦繼《寶城劍侶》（一九六三年）後再次攜手，是觀眾喜聞樂見的美事，而首集的片頭設計亦引人入勝——主人公龍劍飛從畫面右方，向位處左方的佛像圖案施展各式如來神掌，這樣以佛門絕學挑戰權威，遇佛殺佛，迥異於《碧血金釵》中“得自少林，還自少林”的歸依我佛之舉。故事潛藏了顛覆傳統的意識，因而深得人心，“一邪雙飛三絕掌”和“萬佛朝宗”，從此威震天下，流傳千古。

    《如來神掌》是凌雲與司徒安的一次嶄新創作，角色的形塑脫離了原著的束縛，正因如此，司徒安可盡情揮毫，突出人物個性，一改凌雲筆下主角時常欠缺鮮明形象的弊端。四位主要人物性格各異，但每次面對武林名宿的壓迫，皆勇毅果敢，無懼犧牲。正如聰慧過人的裘玉娟，不理義父勸告，也不怕祖母追捕，四處尋找姊姊蹤跡，當她遭受崑崙派五位掌門圍攻，還面不改容地說：“哦？你哋咩羅漢陣咁巴閉呀？咁我要見識下喇。”除了以寡敵眾、以弱抗強場面所營造的戲劇張力，編導故意利用武林輩份以及武功修為的懸殊差距來彰顯人物特質，如閱歷最淺、武藝最弱的陸瑜不但臨危仗義，更對冥頑不靈的絕頂高手“無定飛環”孫碧玲（容玉意飾）出言不遜。三大主角身陷再世牢一場，最能凸顯人物形象；裘玉華為救意中人不惜深入險境，裘玉娟為了姊姊亦不顧性命安危，龍劍飛明知師傅來救他，偏要用自己的功夫闖關。他們迎難而上，互助互愛，同生共死，不像凌雲前作《火燒紅蓮寺》（上、下集，一九六三年）的年輕人老是依賴前輩打救，而是化被動為主動，合力殺出一條生路，這種勵志精神能在現實逆境中鼓舞人心，積極意義超越了凌雲所有前作，成就港台武俠文化融合大潮下的思想精華。

    跟四個小輩相比，兩位師傅輩的角色設定更加出人意表，“東島長離”畢孤（高魯泉飾）和“火雲邪神”古漢魂（檸檬飾）乃電影史上極罕有能夠深入民心、經久不衰的武俠片長青綠葉。“東島長離”又名“長離七斬”，是甚具名望的一教之主，每逢出場必定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由於習慣了“歎慢板”，屢屢帶有喜感地遲到，眼見眾人預備散場還表現得嘻皮笑臉，他亦因為慣性遲到而錯失奪寶良機，跟喜獲異寶的龍劍飛打賭比試，從而結為師徒；他年過半百，反倒取笑年輕人食古不化，他甚至不知天高地厚，直指兩大絕頂高手是過氣的老古董，結果被年過九十的孫碧玲輕鬆擊敗。同樣九十有幾的世外高人“火雲邪神”，名堂固然駭人，但在六十年來的隱居生涯裡悟出了很多人生哲理，最重要是明白到冤家宜解不宜結，所以他認了仇人的孫女裘玉娟做義女，還教她如來神掌，希望藉此化解長達六十年的冤仇；他認為大好青年應當行走江湖，故吩咐義子龍劍飛千萬不要留下來侍奉他，臨別時強調“如來神掌，只係向前，並冇退後”，而他自己也不屑安於現狀，日夕苦練，終究求仁得仁，將八式如來神掌混合成第九式“萬佛朝宗”，以天降異象之勢大破九九八十一個無定飛環，威風八面地重出江湖。

    首兩集《如來神掌》以“化干戈為玉帛”作結，不像《碧血金釵》以奪寶爭霸和報仇雪恨為題。雖說兩大高人之間的深仇大恨是年輕人的危機根源，然而倚老賣老的裘家祖母孫碧玲與唯命是從的兒子裘沖（駱恭飾），才是真正的衝突製造者。裘家的家族三代倫理矛盾似有幾分中聯時代的餘韻，也有點像凌雲版《火燒紅蓮寺》的祖、父、孫架構，尤其是女主角背叛家中長輩，與心上人遠走高飛的舉措；而無名小卒陸瑜因洞悉靈蛇教名不副實、作惡多端，不欲同流合污，拼命逃離魔掌，情況恰如《火燒紅蓮寺》裡桂武的經歷。司徒安擅長在新瓶舊酒裡提煉出新鮮的意念，關鍵在於，他一開始就顛倒正邪，難怪正派中人幾乎全是壞蛋，不似《碧血金釵》多數正邪難分。龍劍飛起初相貌奇醜，身世坎坷，逐他出師門的師傅、毀其容顏的師妹以及欺侮他的青年才俊們都不是正人君子，當中有人以眾暴寡，把他打至半死。主人公所遭遇的連串不幸事件，全因名門正派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直至他學成歸來，撥亂反正，更顯大快人心。其實龍劍飛與義父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正派早在六十年前便雲集了七十個高手，在天山誅鋤古漢魂不果，其後孫碧玲奉武林之命對他假情假意，最終鬥得兩敗俱傷。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五十三）

    令狐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