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伏老

    人老了就常嘆老嗟時，未必是自傷。社會老年化，老人所受關注與待遇已比上一代好多了。以前的長者，老大少出門，生活只與家人為伍，家有孝順子孫，便覺老來有福。而今天，我們這一輩，社會接觸頻繁，體驗的是獨立生命的延續，有個體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我們，雖老仍自強。

    可近來屢遭年齡歧視。舉二例。先是那時深秋仍酷熱難熬，一日經過法國某中價牌子商店，見櫥窗內木模特頭戴米色麻質帽子，款式簡單，甚合我意。入內擬問價試戴。年輕的女店員遠遠站着不動：是你戴的？麻質的，好貴喎，九百九十五元，法國貨。我問可試戴？她懶懶的自木模特頭上除下帽子，抖抖灰塵。給我。我說太髒，不要了。臨出門前，輕聲告訴她，我曾在他們的專門店一口氣買了十個包來送親友，當然也知道只不過是法國來的。

    然後前星期，為了旅行簽證的照片特別規格要求，到連鎖照相店詢問，年輕店員剛要出外午飯，竟說：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你下午帶個後生來做好了！

    於是想起元代關漢卿的著名散曲《南呂 · 一枝花 · 不伏老》，重讀有趣。南呂的宮調風格是感嘆傷悲。詩人自擬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尋花問柳，了無拘束。全曲辛辣詼諧，文字有力：“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極寫我行我素的勾欄生活，表現真漢子的狂傲放達；得意之餘，猛然醒覺歲月之悲，幽幽嗟嘆：“願朱顏不改常依舊”，“甚閑愁到我心頭”。又高聲疾呼：“你道我老也，暫休！”立體凸顯頑強生命意識，舞台感滿滿。

    套曲尾聲最見男兒心志：“我見過多少世面，身懷多少技藝，誓不低頭啊，除非閻王召喚，才不再往煙花路上走。”執着不屈的精神力量是曲詞底蘊，樂調背景卻透露了萬般無奈。撇開反映元代黑暗政治的解讀方式，個體生命的自我睇視與一往直前的追求自由，才是我看見的最有價值的東西。

    吳淑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