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子結綢繆 我和妻結婚快三年了,我們有兩個孩子,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當我結婚的時候,很多人都不相信,一個是剛畢業兩年的大學生,一個是只讀了三年小學的鄉村姑娘。雖然,學歷與感情是兩回事,有時所謂“學歷”更是一文不值的虛銜,但對於現代人的婚姻觀念來說,還是不要把它們扯得太遠。 除了小時候見過一兩次之外,我和妻談不上有甚麼認識的;讀書的時候整天往外跑,就連想也沒想過。後來在祖母的安排下,我們還是見過兩次面,一次是相親的時候,一次是他爸爸做六十大壽的時候。 我們兩家距離很遠,坐車起碼也要一個鐘頭才到,加上鄉下交通不便,平時真的懶得來往的。相親那天,我們在鎮上一家最好的飯館訂了一桌筵席,我和祖母、爸媽及妹妹很早就到了。沒多久,她家裏的人也都來到,除她爸媽、大哥大嫂及弟弟外,還有一位姨媽,算是撮合這頭親事的媒人。 見面之後,我們兩家互相寒暄幾句,還談了一些家世的舊事,她姨媽偶爾也插上幾句,因此談得十分起勁,直把我們幾個後生的冷落下來。後來她姨媽發覺了,於是就把話題轉移到我們身上。 “你們兩個不說話,害羞嗎?” “啊!啊!不!不!只是長輩們談得這樣起勁,不想打斷你們的興致就是了。”我連忙解釋說。 “哈!那有甚麼關係,今天是你們的日子啊!又不是我們這班老骨頭的。”她爸爸說得很興奮,就把剩下的半杯米酒一飲而光。 “對!他們兩個不見這麼多年,大學都學乖了;不像小時候亂蹦亂跳,把我門口那個瓜棚都撞壞了。”她姨媽打趣地說,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我模糊地記起這件事來了。 “這孩子啊!就一直因為這件事不敢見鳳儀了,也不敢再到你家玩。”鳳儀是妻的名字,我祖母似是而非地為我解釋。我隱約記起瓜棚塌下的時候,就把妻的左腿擦傷了,還流了很多血。 “對不起,李姑娘,這幾年因為很忙,一直沒有機會向你道歉。”我瞟了妻一眼。 “這是以前的事情了,又有甚麼關係?” 妻讀書不多,但說話很文雅。 “唉!還扭扭捏捏說甚麼李姑娘前,李姑娘後的,乾脆大家叫名字好了。”她姨媽說。我看見妻也正在看我,當目光相接時,她的臉登時紅起來,我把眼睛轉到別處去了。 以後我們還談得很多,大家都談得愉快,差不多七點多才酒闌人散。這晚我們兩家的印象都不錯,這頭親事也就訂下來了。 那晚睡覺的時候,我並不像他們一樣的興奮,好像心頭被蟲子咬嚙的樣子,不時傳來一陣陣的劇痛,整晚都睡得不好,不知不覺地又想起另外一個人來了…… 第二次見面在相親後不久,他爸爸的六十大壽,我家還送了很多東西過去。在席上的時候,她爸爸還帶醉的宣佈了我們的婚事,我若無其事地接受了大家安排好的命運,沒有興奮,也沒有悲哀,只是給熱情祝福的賓客灌醉了,因此也順理成章地在她家裏住了兩天。 聽說那晚醉倒以後,躺在床上,嘔吐得很厲害,妻一直在旁邊侍候我,直到我沉沉大睡以後,給我蓋好了被子,她才去幫忙收拾剩下來的場面。第二天醒來以後,我真有點不好意思,但妻只是一笑置之。 那兩天妻帶我到處跑,逛農地,上後山,俯視蒼翠的原野,徜徉在風和日暖之中,使人十分舒服。妻不算美,但有一股農家質樸的氣息,頭髮短短的,不需要怎樣的梳理,那雙巧手更是能幹極了,除了能燒得一手好菜之外,連農田大小事情都可以管到,得心應手,井井有條。上山的時候,已經有一條小路算是好走了,同時我在學校更是經常運動的人,但比起妻來,走山路也是輕輕鬆鬆的,也沒有喘息一下,我真是差了一大截。說實在話,一張“文憑”代表了甚麼?美其名說是研究學問,但對於生活,對於大自然,可又能理解多少?我已經算是在鄉村長大的孩子了,但除了那幾條彎曲的小徑外,其他的一點也不懂。人家以為我是大學生很有學問,說來真是慚愧呢! 妻很喜歡笑,笑得很單純,很可愛,而且整天開開心心的,沒有半點為明天擔憂的感覺。現在已經是生了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但還是這個老樣子。 妻不大愛說話,除了我問她,她回答以外,她不會主動地向我提出問題,就連我過去在學校的生活也不問一下。那兩天有時跑累了,我就會倚着樹幹休息,看着廣漠的綠野,呆呆的想起了很多問題,一想就是個把鐘頭,有時還會碰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撞入腦海中,更把我迷住了。直到一覺醒來的時候,只看見妻站在旁邊,默默地在玩弄衣角,等看到我帶歉意的苦笑時,她也開心地笑起來了。 聽妻自己說:她小時候身體很不好,三年級時得了一場大病,因此也就停學了;後來一直在家中幫助料理農莊內外的事情,想不到現在倒磨練出一副健康的體格。反觀有些人雖然滿腹經綸,但整天與藥餌為伍,未免有點划不來的感覺。 到我們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妻已經是新娘子了,中間大概隔了一個月的時間。我每天仍在上課,一切都是祖母她們替我操辦的。祖母抱孫心切,因此出力也最多。差不多婚期的前一天,我才請假回家,而假期也只要了一個星期。祖母雖然有點兒不大高興,但已經被這種喜慶的氣氛衝昏了頭腦;有時還在別人面前讚我是聽話的好孩子。無論如何,畢竟我是答應了這頭親事了。 結婚那天,我只邀請了學校裏幾位較好的同事出席婚宴,至於其他大學時代的同學就連一聲通知都沒有,反正在這個半歸隱的平淡生活中,我對往事已經提不起絲毫的興趣了。所以,那天來的客人雖多,但沒有一個真正是了解我的人,甚至連妻和我自己也不了解我。那晚我又喝了很多酒,好像祝福另一個人似的,我沒有祝福自己的婚禮。 婚後除了第三天曾往她家跑了一趟以外,所有的時間我都留在家中過的。我們也沒有蜜月旅行,生活平靜得出奇,根本就沒當一回事似的,只不過家中多了一個人就是了。到第六天的下午,我回學校銷假去了,同時也把妻子帶了過去。 妻對新環境一下子就適應下來,只是空閒的時間太多,她不喜歡應酬其他同事的太太,跟她們湊在一起,除了看我給她介紹的幾本書報以外,她希望能在房子後面的空地種些蔬菜,還想養一些小雞。我本來怕她弄髒了地方,不想答應的,後來想到這是她第一次的要求,因此也就答應下來了。在屋簷的前面,我們還搭了一個種葡萄的架子,而且又在門前竹籬小徑的兩旁種了一些花。漸漸地,我在妻那裏學到了很多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也深切體會到古人實踐的精神,以前在書本裏混了這麼多年,究竟自己又得到了一些甚麼具體的東西呢? 妻的脾氣很好,從來沒有不如意的事情發生,縱然遇到我發脾氣的時候,她都忍受下來,不會與我衝撞的,她一切都順從我的意思,只要我感到不大滿意時,她以後也不會再做。現在我也學乖了,知道怎樣去體諒別人,減少磨擦。近來很多人都說我變了,或者是受妻的影響吧! 婚後的生活平靜得出奇。 說實在話,我和妻並沒有激烈的戀情,但也不會冷冰冰的,人家說夫妻要“相敬如賓”,我們有時比對待賓客還要客氣呢!就像細火一樣,我們保持恆常的溫度。 當大兒子出生前的兩個月,祖母與媽媽就把妻接回家裏住了,她們怕我不懂得照顧妻,我想想也是,也就沒有拂逆她們的意思。祖母抱孫心切,她希望四代同堂,對妻更是無微不至;但我知道妻是好動的,她不會整天躺在床上,她喜歡幫助料理家中的一切,因此我曾經勸祖母不要太緊張,但她說我男人懂得甚麼,於是我點頭就算了。 當媽打電話告訴我,妻已經進了醫院待產的時候,於是就把學校的事務交代清楚,請了兩天假,也趕到醫院去了,只見祖母急得如熱鍋中的螞蟻,求神拜佛,我心中不由得好笑,就與媽靜靜地坐在一旁。直至護士小姐告訴我們她生了一個小男孩的時候,祖母歡喜若狂,又在打算怎樣去大宴親朋了。這也難怪,因為從祖父以來,我們幾代都是單傳的,人丁單薄,所以祖母當然喜歡得到一個男孫了。 大兒子生下來以後,祖母整天都在逗着他玩,除了餵奶之外,一切洗澡、換尿布、穿衣服等事情都親力親為,怕妻不會細意的照顧。因此她很希望這個小孩子能夠留在自己的身邊,但她又不願意跟我到學校住,於是我只好把妻也留在家裏,只不過周日假期的時候多跑回家就是了。妻有時也會到學校住幾天,怕祖母擔心,最多一星期也就回去了。當二女兒出生以後,祖母的熱情一直沒有降低,而爸也樂得自己的母親能夠享受到一個這樣愉快的晚年,我自己又有甚麼關係呢? 可以說,這幾年的生活平淡得有一股甘香的感覺,一切都很順利的樣子,沒有風暴,沒有激流,學生時代的感情與意圖,現在都變成可有可無了,縱然挖入腦海深處,也不過是一兩滴浮光掠影而已。我滿足於既得的現實生活,放學後種種菜、看看花,看葡萄藤爬滿了整個竹棚,有時還垂下了一兩串帶酸的葡萄,看着,看着,不期然泛出得意的微笑。 有一天,一位大學時代的同學突然來到我服務的學校。起初不由暗吃一驚,但畢竟大家多年不見,我也不理會他究竟怎樣找到我的,只知道我們談得很興奮,也談得很多,把盞挑燈,一幕幕的往事不期然地又湧上了心頭。 “真想不到你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他聽完了我這幾年的生活概況後,也下了這樣的結論。 “生活嘛!有甚麼好說?一個人只要能夠感到滿足就好,否則徒然苦了自己。”我說。 “我懷疑你有點在折磨自己。” “那裏,過去的讓它過去了。依芸的近況怎樣?你知道嗎?”我不想再提起這個刺耳的、嚙心的名字,但忍不住還是說了。我的心怦怦在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希求甚麼。 “你不知道嗎?我也不知道,但回去可以問問其他同學的。”他說。 “不用了。”我苦笑一聲。 “畢業時,我還以為你們會結婚的,沒想到,你們真的一發不可收拾。” “很多事你們是不會知道的,不但你,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還記得四年級那個中秋節的晚上嗎?你曾經勸我鼓起勇氣約她出來,我雖然有點恨她,但還是照着做了。” “那以後你們不是很好嗎?再沒有聽到你們鬧意氣了。” “可不是嗎?後來我才明白,這只不過是表面裝出來給人看的。因為,我們總有一年的時間要相處啊!不可能永遠如陌路人似的。” “為甚麼呢?” “哼!”我搖搖頭,又苦笑了一聲,還隱約記起那個中秋節的晚上。 那晚依芸來遲了,但遲到了十五分鐘,這是她也清楚的——我等人的最高忍耐額度。只要過了這個額度,我就會決然地離開了。 那晚她穿了我最喜歡看的橙紅裙子,白花邊襯衣,頭髮輕輕地甩在後肩,只不過有點消瘦的樣子。 不知道誰先開口,只知道我們相視地沉默了很久。記得我問她: “你遲到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假如我不來你又怎樣呢?”依芸嫣然一笑,瞪着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美得使人出神。 “沒甚麼,那還不是一樣的吃飯嗎?”我裝着輕鬆地一笑。但天知道,假如她不來的話,這真的夠瞧了。那晚我們談的很多,連月來的鬱結,好像都冰消釋然似的。出來的時候,我們看見月亮特別的圓,拖着長長的身影,我希望這是一個重新的開始。 不過,事實還是事實,這以後我才明白:一件衣服破了,縱然把它補好,也還是有一道裂痕的,何況感情?先前那份熱情與衝動,現在不知道都跑到哪裏去了?縱然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也還是有一些冷的感覺。我知道我們已經長大了,我知道我們應該怎樣與朋友相處,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互相了解,互相幫助,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永遠再也不會有鬧意氣的事情發生,在別人看來也許是幸福的,但暗裏自知,這已經純白得沒有絲毫感情的成分存在。就這樣子,我們維持了第四年的同學關係,而畢業後大家再也沒有聯絡了。後來我聽祖母的話,結婚了,做爸爸了,這就是生活。 “你難道一點也不想依芸嗎?” “懷念是難免的,但現實如此,可又有甚麼辦法?” 我停了一會,再說:“況且,更痛苦的時候都過去了,剩下這些微波我還忍受不了嗎?” “你還需要知道她的消息嗎?” “假如你不來引起我的回憶,我說不定也就忘記了;但事實清清楚楚的告訴我,我永遠是忘不了的。所幸這幾年來修養到家,更大的風浪我也可以承受得起。” “有依芸的消息再告訴你吧!” “好的。” “你還想見其他同學嗎?” “可免則免,但假如同學來看我卻是不反對的。”我又說:“你還沒有見過我的妻子和孩子吧!他們都在家裏。” “下次吧!只要把你找到了,以後我們有的是機會。” 我們差不多談了一個晚上,後園的公雞還不時向夜空啼了幾聲,於是我們上床躺了兩個小時。 第二天,他趕早班車回去了,而我也就拖着疲乏的身軀上課,又開始另一天的生活。 黃坤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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