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设为首页
  • 点击收藏
  • 手机版
    手机扫一扫访问
    迪恩网络手机版
  • 关注官方公众号
    微信扫一扫关注
    迪恩网络公众号

囚徒



    囚徒



    不幸的是,傍晚時分下了一場暴雨,把阿元早上曬在樓頂的被褥淋了個濕透。當時離放工還有一段時間,風席捲着雨,海浪一般擊打起商廈外牆。雷電滾動,其轟鳴一陣陣撼動着高聳入雲的樓宇,驚起一眾昏昏欲睡的白領。她倒十分清醒,在工位上坐立不安,便假託口乾,每隔五分鐘就站起身,踮腳溜進茶水間瞅一眼外面的天氣,整層辦公室只有那兒的窗戶沒人佔着。



    那是——正方形的死窗,嵌在水斗後的牆壁上,邊縫膠條斑駁、已經剝落了大半,可仍封得極嚴實。她幾次身體前傾,越過水斗裡滿滿當當的髒杯子,困苦地望向斜上方的天空,臉肉都要貼過去了。然而烏雲靜止不動,籠罩於鐵鏽色的光線之中,盯久了直叫人眼睛疼。雨密密麻麻垂在玻璃上,她的視線便跟着雨滴往下滑。掛鐘的秒針——平日裡細微得無法察覺——這會兒卻出奇地響,噠、噠、噠,彷彿轉在她的耳膜上。

    “好大的雨啊!”她說。四下無人,這聲感慨也不知道是講給誰聽的。

    回家路上,她滿腦子都是那床被子。想得越久,腳步越快,到最後直接小跑起來、趟過一攤攤污水,上氣不接下氣地,新買的皮鞋便這樣白白糟蹋了。偏偏兒子今天放學晚。在學校側門口,她耽擱了好些時間。雨由盛轉衰,可那道鐵門總是不開。一道道傘檐橫切着她的眼珠子,刺得她雙目含淚;家長和保母們身上散着濕熱的潮氣,熏出她一身臭汗。她掏出手帕擦了又擦,一張瘦巴巴的長臉漲得通紅。人人都仰着脖子往門後頭打量,近乎像是在討要些什麼,看上去多少有些淒涼。偶有一兩張光鮮的面孔,也是緊皺眉頭、雙目滿含怒氣,大約是因為今日心血來潮決定親自接孩子放學、卻不巧碰上這樣一場不體面的大雨。

    旁邊有相熟的媽媽擠了過來,喋喋不休地說起考試,說起申請不上的普通話課,說起不理想的數學成績。她點頭,點頭,再點頭,手悄悄捏着口罩邊緣,輕輕往下拉。

    開門洩洪的瞬間,阿元仍在發呆。矯健的葡萄牙女中學生、瘦弱的中國小孩、乍一眼看不出人種的混血兒,他們洶湧而出,沒有半點猶豫,那股子迫不及待的勁兒看着既讓人佩服、又令人倍感疲憊。她被沖倒了、踉蹌幾步。雨早停了,可傘還在面前擋着,晃得她眼花繚亂。“雲仔媽媽!”有人喊她,“雲仔在後面!”

    她不記得兒子同學的名字,只好含混謝了一句。雲仔應聲出現在了眼前——十歲的、亂糟糟的、精力正旺的雲仔,他的書包肩帶滑下了肩膀、在上臂處繃緊,看着不像是他在背書包,倒是書包捆綁住了他似的——阿元看着雲仔滿不在乎地穿過層層疊疊的人,心裡頓時一陣欣喜,彷彿一整日的辛勞終於有了回報。

    她把雲仔攏在懷中,怕他尷尬,就只摸了摸他的腦袋,接着把書包卸下來,忙不迭地背在自己身上。

    “肚子餓了沒?”她問,嗓音尖得直發顫,隨後又急急降下去:“怎麼口罩不戴好啊——口罩呢?”

    一隻小手塞進褲口袋掏了許久,好不容易拽出一團灰撲撲的東西。

    皮包裡沒有備用的,她便將口罩舒展開,於半空中甩了又甩,再慌忙給兒子戴上。

    “行了——回家吧!”

    巴士上,雲仔埋頭玩手機,那都是阿元看不懂的遊戲。她就站在座椅旁,出神地望着手機屏幕上卡通人物來來往往。跨海大橋側翼,岸上高樓大廈玻璃牆幕亮起了血紅大字,其倒影頹唐地渙散在了海平面上。小時候雲仔還會對着那些廣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出聲,然後仰臉接受媽媽的表揚,聰慧極了。可惜這兩年學校老師水平太差,累得他還要去補習社。她探手,眷戀地捏了一下兒子的袖口,想着明晚要煲一鍋靚湯給他補身體,想着星期日該送他學網球了,想着將來讀大學讓他去香港,想着畢業後叫他考公務員,想着結婚前得幫他買房——這一幕幕人生幻燈片在她腦海裡循環流動着。車堵在了橋樑拱起的高處,擠作一團的乘客們怨聲載道,但她兀自想像着雲仔輝煌的未來,竟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唉,阿媽!”雲仔嚷了一聲,她不由抖了抖,從白日夢裡醒來,“手機沒電了!”

    “是嗎?哎呀,我下午不記得要充電。”

    “下一次要充電啊,遊戲打到一半就黑屏了!”

    “好,知道了。”

    看着變成死磚一塊的手機,她才反應過來:今日明華提前下班,本該打電話叫他去天台收被子的,然而現在卻是舉步維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窗外又漫不經心地下起了雨,該是剛才那場暴雨的殘羹冷炙,軟綿得使人惱火。車流吞吞吐吐朝前挪動,剎停的慣性搖得她頭暈——這是老毛病了,生完雲仔就有的症狀。中藥吃了多少劑、西醫瞧了多少回,總不見有改善。最後一次看病,伏在診所狹長的木質樓梯扶手上,她聽着電話另一端的明華教訓道:“你身體根本沒事,不過是心裡太敏感,一看就是心因性的頭暈。”因為用了“心因性”這三個字,做丈夫的自豪極了,語調變得高昂且果決,似乎就因着他翻箱倒櫃找出了一個高級的詞語,她的情況便被斬釘截鐵地成功下了診斷。

    母子倆都不喜歡明華回家太早。可一旦他連日加班,或是出去尋歡作樂,她又會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深夜裡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他唯一的優點就是公務員這個工作。拋開政府工的身份,他什麼都不是。可正因為有了這個身份,他又什麼都是了。

    明華喜歡看電視。球賽、廣告、肥皂劇、電影、紀錄片——他像吞藥片一樣將它們統統服下。阿元鉗住雲仔的手,在電梯裡好似鐵桶一般圍着兒子。電梯門剛打開,就能聽見無線新聞台播報員唸新聞稿的聲音。購物袋勒着腕部,她艱難地尋出鑰匙,還沒來得及卸下重負,就急着讓雲仔換鞋、洗手、喝水。“怎麼才回來,”男人斜靠在沙發上,“晚上吃什麼?”他又問,頭專注朝向着電視一動不動。

    “堵車,好大的雨!我買了苦瓜,燉排骨。”她接着再嘆:“樓下超市太貴了,一根苦瓜是別的超市四倍的價錢……”

    “哎!”她打了個激靈,趕忙把東西往洗手池裡一丟,“又忘記收那條被子——”

    等到她汗津津扛着濕漉漉的冷氣被重回了家門,電視上新聞已經播完了一輪。“去沖涼,”她對兒子喊,“衣服丟給我,等一下要扔洗衣機!”

    “阿媽,我不要吃苦瓜!”

    “要吃,要吃!”她說。被子臨時搭在了兩把並排的椅子上,還在朝地板滴水。

    “不吃,不吃!”

    “秋天啦,秋天乾燥啊,要降火。”

    “我沒有火!”雲仔生氣地大喊起來,“不用降火!”

    沙發上,明華重重哼了一下。母子倆連忙收聲。雲仔做了個鬼臉,乾脆衝進浴室洗澡去了。男人從電視機前站起身,手裡還握着遙控器——他的權杖——像巨人踏出了他的寶座,彷彿連牆壁和地板都為之震動。他先是伸了個懶腰,再扭曲着臉,打了一個醜陋的哈欠——眼淚鼻涕從五官裡溢了出來,如同從海綿裡被擠出來的髒水。她撇開頭,心裡生出了極深的厭煩。“哎,被子怎麼濕了,”他說,“夜裡蓋什麼?”

    “你蓋我那一條,”她回答,“我晚上睡雲仔房間。”

    他又哼了一聲,那怪音在嗓子眼和鼻腔中間繞了個圈兒,末了像一口濃痰一樣被吐了出來:“進去躺半小時,吃飯的時候叫我。”

    說完,不等回應,他抬手關了電視,再將遙控器往沙發上一擲,閃身進了臥室,“咚”一下把門摔在身後。這是一個慣性要作威作福的人常會表現出來的粗暴姿態,當妻子的和做兒子的都已經習慣了。然而這樣的習慣並不會減輕摔門那一下的動作必然會引發的恐懼和畏縮。阿元大約能猜到:在部門裡,明華又過了不順心的一天。被主管責罵,被同僚埋怨,被後輩瞧不起——多是那類擺不上檯面、不能被一張過於有尊嚴的嘴向旁人傾訴的瑣事。此中種種羞惱只能通過在家中發脾氣才能得到消解,而發洩之後的好心情所帶來的好話,他又是只會說給某個女朋友聽的。

    阿元低頭把生苦瓜片整齊碼在碟子裡,同時漠然地得出了結論:明華是個沒出息的男人。

    幾年前她就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人了,而且是一茬接着一茬——似乎離了女人的床榻,他就無法在這世上立足一般。頭一回——在手機屏幕上瞥見了用詞下流的短信息——她大鬧了一場,拉上雲仔回了父母家。半夜,躺在艱難搭成單人床的沙發上,阿元抱着兒子哭泣了許久,只覺得萬念俱灰,唯有懷中這塊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是靠得住的。她決定要離婚,但第二天不過才上午,公公婆婆就已十分果決地把明華押過來賠罪,還雙手奉上一盒靈芝與一瓶藥酒,都是家裡藏着不輕易動的好東西,給足了親家公面子。阿元的父母初時沒有好臉色,被磨到快吃午飯的時候,也覺得差不多了,便敲開她的臥房門(在她結婚成家後已搖身一變,成了個雜物間,專放過了期的月餅和發了潮的茶葉),做起了說客。

    “孩子還小,不能沒有爸爸。”這是父親的說辭。

    “明華是政府工,法院未必會把雲仔判給你。”這是母親的擔憂。

    阿元呆坐原處,旁邊雲仔呼呼大睡、半陷進輕飄飄的床單和空蕩蕩的被套裡,唯有肥嘟嘟的右手臂被當媽的抓在手中。兩把聲音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她聽不進,話語卻沉甸甸壓上胸口,逼迫得她喘不過氣來。客廳裡,有人正小聲嘀咕着什麼。她被自己父母恐嚇過了頭,頓時疑心那一家三口是在商討財產分割和監護權的事。驚懼的心跳擊打起她的太陽穴,慘淡的、一無所有的未來在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她起身,一旁兩人頓時閉了嘴,看着女兒好似夢遊一樣拖着步子晃了出去。

    “阿元啊!”婆婆坐在沙發上,一見到兒媳婦就嘆息着開了口:“明華太年輕了,不懂事……這孩子,我們替你狠狠教訓了他!”

    “阿元啊!”公公站在沙發後,手指死死嵌在明華的肩膀肉裡,攥得他齜牙咧嘴,“唉,男人的老毛病了……一定斷!這小子一定跟那狐狸精斷了!”

    她立在客廳中央,呆呆站着,兩手低垂、兩腿虛軟。一雙熱烘烘的胳膊,抱着孩子擠到她身側。“雲仔想爸爸嘞,睡醒見不着爸爸可該哭了。”明華趕忙湊過來,鬆垮垮將妻兒攬入懷中,嘴唇蠕動半晌,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錯了老婆”。她默不作聲,額頭抵上他寬闊的肩膀,一股汗水刺鼻的酸臭味直衝口鼻,初時只叫她感到噁心,沒過多久也是“久而不聞其臭”了。

    在這之後,明華很是老實了一會兒。可那羞愧的態度並不純粹。他自認為退步便是犧牲,而犧牲就是他的贖罪券。靠着飯後多洗幾個碗、情人節訂一大束鮮花送到太太公司前檯,他重又成了個誠實的丈夫、正直的好男人。然而不過才半年的清淨、恩愛時光,明華又開始埋頭和女人在網上談天說地,接着是深夜“開會”,凌晨回家沖個澡,蒙頭大睡到周末中午,起床後沒事兒似的吃起老婆做好的熱飯熱菜。她卻是不想再吵了:把自己鬧得歇斯底里、將雲仔嚇得睡不着覺、逼得親戚輪番上陣勸服他們做一對美滿的好夫妻——能換回來什麼呢?“把錢看好,其他的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母親在電話裡細聲細氣道,然後讓她平復心緒、收起眼淚,畢竟——“你也要考慮一下爸爸的心臟!”

    怒火是極耗費精神的。一如當年的媽媽,阿元並沒有維持憤怒的本錢:她爸在拱北養了個年輕女人,前幾年因為診斷出心臟病,怕死,又怕病重後妻女不照顧自己,才終於斷掉。

    怒火熄滅後,留下的僅是一具空洞的軀殼。躺在香水味經久不散的丈夫右側,阿元用孤獨換來了婚姻的勝利。在近乎與世隔絕的靜謐之中,她瞪大雙眼凝視天花板,失眠有半個月之久,簡直成了個植物人。半夢半醒之際,她搜腸刮肚地挖掘出一點浪漫的回憶,居然是在新婚後去泰國度蜜月的飛機上:阿元腸胃炎發作,一聞到飛機餐就想吐(被錫紙盒裝着,雞肉塊和麵條被熱氣蒸成一團不分你我的糊糊),明華變戲法一樣拿出一盒洗得極乾淨、切得很均勻的水果,用塑料叉子一塊塊餵到她嘴邊。

    當時阿元便不無遺憾地想:父母看人確實準。明華當真是那類不會甜言蜜語、實則疼老婆的好男人。

    現在,她下定決心只愛孩子——僅是她的孩子,不屬於其他任何人。肉乎乎、粉嫩嫩的雲仔,為母愛所籠罩,就像被用雲朵縫製成的襁褓包裹着,不能被傷及哪怕一根毫毛。在其無微不至的照顧下,阿元欣慰也傷感地看着雲仔漸漸長大。兩人便成為了家中的秘密同盟,在總是缺席的丈夫兼父親的背後,他們老喜歡相互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如同課堂裡在老師眼皮底下交換小紙條的同桌同學。她將二人對明華的共同抗拒看作是母子倆心有靈犀的證明,自認為已經成功竊取了家庭的腹地。於愛情不在場的婚姻裡,親情既是良藥也是毒藥。明華本能地感覺到了地下抵抗組織陰險的背叛行徑,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一笑了之:他瞧不起阿元在雲仔身上注入的滿腔柔情,看不上母親掏心掏肺、願意為兒子付出一切的愛——沒出息,上不得檯面,都是女人的玩意兒!

    對妻子,他不屑一顧地提醒道:“你現在這樣疼他,等以後他娶老婆了,豈不是要哭死?”

    對兒子,他派頭十足地訓斥道:“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是你老爸辛苦掙來的!你將來的老婆本——這套房,也是我出的錢!”

    這類譏諷雖然刺耳,卻同樣透着些許苦澀的味道。阿元看不起他也憐憫他,不僅是因為他無法去愛,更是因為他意識不到愛的可能性。明華只有慾望。他靠情人消磨性慾,靠太太排解食慾,靠金錢滿足佔有慾,但歸根結底它們同出一宗、有着同一個來由,即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內裡空無一物之人唯一的生存之道。

    一個只能在電視節目掩護下向隨便什麼女人發送色情信息的失敗者。阿元也怨憎他,不僅是因為他慣常將失敗所帶來的痛苦和惱怒發洩在家人身上,更是因為他的失敗也是她的失敗,他的庸碌也是她的庸碌。家庭支柱,他早已被五光十色的社會蛀空了:那樣多的娛樂、那樣多的打發時間的工具、那樣多的逃避自我的途徑,到最後殘留下來的只有陳腔濫調。於是這個家也為陳腔濫調所佔領,充斥着男性野蠻的自負和女性不耐煩的順從。飯桌上唯有火藥味十足的沉默,臥室裡只剩下例行公事的性交。

    ……鍋裡熱油刺啦着冒出白煙,阿元翻炒起苦瓜和排骨。抽油煙機壞了許久,他們懶得找師傅上門修,更不想出錢換新的,便任由上面的兩盞照明燈無規律地閃動、發着“滴滴滴”的響聲,像兩枚永無休止的閃電被鑲嵌在了鎢絲裡,又像人世間的什麼真理正在密碼電報機內滴滴作響、等着被人破譯。此類爛漫的比喻只有在不揮灑汗水的時候,才能被想出來、書寫在紙上。阿元則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指望、什麼也不懊惱——或許還是有一點懊惱的:

    當年被父母逼着求着跟初戀男友分了手(那人後來跑去內地做生意,現如今成了個大腹便便的小老闆),在姑媽的介紹下和明華相識,之後順利結了婚,阿元從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年輕女人,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什麼都要操持的疲憊婦人,這不可能不叫她背地裡覺着懊惱。萬幸中途添了個兒子、沖淡了一點悔恨。可到頭來,丈夫的背叛仍是給她的人生帶去了一股苦澀且無可奈何的滋味。

    生活的幻滅發生在太久以前,久得他們甚至想不起來具體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為了什麼緣由,久得甚至不能再叫他們感到悲憤。不過,公平而言,幻滅的罪魁禍首並非全然是他們個人——並非是來自母親子宮的骨和血詛咒他們失去希望和相愛的能力。可是每次她鼓起勇氣,試圖對禍源尋根問底,到最後卻都只能瞥見一片摸不着、看不透的迷霧——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那是一片恐怖的、不可言說的迷霧,單只是試圖賦予它某個稱謂,都足以叫阿元不寒而慄。

    於是阿元垂下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地過起自己的小日子——什麼樣的日子啊!沒有不雷同的分鐘,不存在不空白的小時……她的工作填補了她的白天,她的家務填補了她的夜晚。她的天倫之樂——滲進白天與夜晚的細孔內,就像沙粒滲進岩石的縫隙裡。如果阿元是個潑婦,嗓門敞亮,每天揪着老公的耳朵大發雷霆、揮舞鍋鏟教訓兒子好好學習,那她未必會比現在更不如意,起碼能直抒胸臆,身體不容易悶出問題:除了經常頭暈,她老是懷疑自己得了癌症或心臟病。自從踏入中年人的行列,阿元便經常在天亮前猛地驚醒,胸口掠過一陣駭人的鈍痛,右腳發麻,額頭滲出一層冷汗。這時候,她總要用食指和中指搭上手腕內側,一邊數起自己的脈搏,一邊算起自己餘下的光陰。

    ……她把苦瓜和排骨鏟到碟子上面,用清水涮了涮鍋,倒一點油,再將切好的生菜扔了進去,翻炒幾下,倒水、蓋上鍋蓋,準備悶個幾分鐘就完事。手機在廚房櫃檯上充電,她用圍裙擦擦手,接着解鎖屏幕。沒有新的未讀信息,沒有父母的叮囑、同事的問候和情人的喃喃細語,有的只是被各大新聞媒體爭先恐後呈現在用戶眼前的天災人禍:撞車、火災、恐怖襲擊、名人神秘而可怖的悲慘終局,和死者眾多的遠方戰爭。這些從東南西北翩翩飛來的報道與文章、長串長串沒有盡頭的文字,它們緩慢地被手機屏幕的光打在視網膜上,又迅速被下一條新鮮出爐的消息取而代之。她將它們一一讀過,轉眼就又把它們遺忘在了空氣裡。

    雲仔衝進廚房打開冰箱,頭髮沒擦乾,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水珠子——她長久地沉浸在自憐之中,除此外沒有能進行反覆思索的其他主題。直到見到兒子,阿元才回過神來,埋怨道:“馬上就吃飯啦。”過了一會兒又說:“下星期測驗,你要溫書了喔!”雲仔嘴巴裡不知道含着什麼,隨便應付了幾聲,很快便吧嗒吧嗒跑回自己的房間,小狗兒一樣,不知是玩遊戲還是寫作業去了。

    晚飯,他們把餐桌和椅子往客廳中心輕輕挪動,依然是為了能看電視。播音員說起了各國的天氣情況,他們看得津津有味。她一臉驚訝地感嘆“俄羅斯已經下雪了”,自己則對這句感慨的荒誕成分渾然不覺——對於那個冬季幾乎不存在盡頭的遙遠國度,阿元沒有絲毫的興趣,更談不上有什麼深刻的理解。如果把“俄羅斯”換成“墨西哥”,她也會生出同樣的詫異。因為他們是流於表面地活着。對於未曾踏足過的土地、對於北方的漫天大雪、對於還未抵達澳門的寒風、對於地平線上遮天蔽日的烏雲,他們都只能以空空如也的幾句廢話來應對,甚至是別過臉、移開視線、平靜地保持緘默。

    皆是常態。

    飯碗旁堆積着一截一截丟了肉的排骨,被人齒啃咬得極乾淨。在白亮光潔的牲畜遺骨堆簇擁下,明華抹了抹嘴。吃飽喝足,他舒舒服服躺回沙發上,隨便挑了個電視劇,腦袋一歪,自顧自打起了瞌睡。雲仔很快躲回了臥室,生怕老爸突發奇想開始過問他的功課。阿元利落地將碎骨頭和爛菜葉子掃進垃圾桶,時不時抬頭瞟一眼椅背上那床仍濕得透亮的冷氣被。她思來想去,覺得吹風機容易吵到兒子和老公,是派不上用場了。她又暗自竊喜,這兩天晚上能抱着兒子睡覺,倒也不錯。她還對自己說:明天要起得更早些,趕去拱北市場買菜;下午再到新八佰伴轉一圈,想辦法哄明華出錢買一條好點的新被子。

    要做的事情太多,然而阿元的一天已是快要結束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廚房裡沒有窗,她端着碗筷鑽進去,看不見屋外黑漆漆的雨。降溫了,但灶台尚有點殘餘的熱氣,叫人一時並不能感覺到寒冷。她擰開水龍頭,牆內的管道開始嗚嗚咽咽、劇烈晃動起來,抖得瓷磚直往下掉碎屑。這是氣壓不穩引起的震顫,在颳風下雨天更為嚴重,也是老毛病了——今夜嘶吼得尤其慘烈,像是個遠古的怪物,被封進牆磚裡尚不死心:合着遠處的雷聲,它活了過來、拼命掙扎,卯足力氣要破開這道危牆,將種種業已絕跡的災患重新帶回人間。

    阿元側耳聽了一會兒。片刻過後,她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專心洗碗,再不作他想。



    李    懿



28

鮮花
34

握手
31

雷人
38

路過
99

雞蛋

該文章已有0人參與評論

請發表評論

全部評論

扫描微信二维码

查看手机版网站

随时了解更新最新资讯

400-123-45678

在线客服(服务时间 9:00~18:00)

在线QQ客服
地址:上海市虹口区武进路齐浜大厦456号2幢10楼
电邮:green_ps@ppap.com.cn
移动电话:13301215647

Powered by Discuz! X3.4© 2001-2013 Comsenz Inc.